异端的开题报告 第4章 悲伤的午餐

苏岸正以一只脚踩上椅子边缘的坐姿，在“01”号床下“咔哒咔哒”捣鼓电脑，做新学期计划的电子表格。

她的计划基本都能提前完成，多么有规划的人，多么坚韧的脊椎，假如某天必须穴居，旬兰嘉愿意推选她当族长。

2号床舍友，建筑系的邵缇亚带着南回归线的气息和一个骆驼皮行李箱挤进门，白发棕肤，身躯高大却弯缩着。

她来自坦普蓝，这个词在坦普蓝语中和一种草药同名，也意味着“卫士”“安居之人”。

她和她们大不相同。当然，“每个人生而独特”已是启蒙运动后的共识。

进门后，邵缇亚深吸一口气，下定决心似的鞠躬：“好久不见。”

301的人齐了，但很快分散开来各自找食吃。

食堂分南风、西风、北风3个，而东风则为综合学务中心冠名。

西风食堂二楼外，“麦氏”“阿利萨”“好食”等国际快餐品牌的广告牌正如旗帜般招摇。

旬兰嘉一下宿舍楼，就几乎裹在闹哄哄的人群里被夹进正门。混杂着食物和人肉味的热气扑面而来，她屏住呼吸。她想象自己吃下每种食物后的反应，目睹每条排队购餐的队伍伸长又缩短，闻到所有食物的味道混杂在一起，变成天花板下一团混乱无序的异味。

人类很有味道。

这等同于所谓“人味”和“人情味”吗？姑且如此理解吧。

旬兰嘉淡然走到清晰简明的底楼超市，准备买袋速食咖喱。

速食咖喱分门别类放在格子展柜中：奶油鸡肉、柠檬虾肉、椰奶鱼肉、苹果牛肉、香芹羊肉、什锦蔬菜……

大陆一南一北包夹陆间海，高门文明（业已消亡）发源于海的东南岸，姜黄以及咖喱随着军队和商人的脚步辐射周围一圈。

这使得千年之后，生于司文钦的旬兰嘉在这座袖珍历史博物馆中久久游荡，取下“香芹羊肉”口味。

用公共微波炉加热完毕，撕开包装，浇在价值30分钱一份的米饭上。

旬兰嘉凑近深吸纯粹的食物香气，周围驳杂的气息终于没那么明显，不枉她找了个既能把所有人尽收眼底，又不会被打扰的靠落地窗位置。

她抄起叉勺，拌匀之后开吃。

芹菜跟别的蔬菜搭配，总有股传统草药味和强烈纤维感，但羊肉这类脂肪丰腴的肉类却能衬托出芹菜清爽多汁的一面，同时洗脱自己的膻。没有浸润汤汁的米饭也有它不容浸润的米香。

嚼最后一块羊肉时，旬兰嘉听见“呜呜”声，一开始还以为是猫叫，毕竟是春天嘛。

仔细听才发现，那更像幽微哭声。

她愣愣审视自己空荡的勺子。

——难道是经历过放血、切割、烹调、真空包装的羊肉开化出了灵智？

——那你得赶紧咽下去，让胃酸治一治它爱哭的毛病。

她的笑容在恸哭中显得不合时宜，所以伸手压住嘴角。

没人管她突兀的笑容，正如没人管谁隐弱的哭声。

仔细听能够分辨，哭声不是只有一道，而是此起彼伏，夹杂着不少同伴们隐含恐惧与担忧的安慰。

是她的几个同学校友们在哭，低垂头颅，肩膀耸动。

其中一个人哭得太急，呛咳不已，周围人似乎把啜泣当成电视的背景音，并未关注或深思。

食堂变得像乡土葬礼的礼堂，几人甩眼泪，几十人聊天说笑进食。

旬兰嘉在食堂各处的哭声中快速咽下饭食，擦嘴。

会不会是惊悚片的展开？突然有人哭泣，其他人不明所以，怪物破窗而入大吃特吃，却放过了所有落泪的人。

她把叉勺牢牢握在手里，放眼整个底楼。

她本想计算跑到开阔地带的最短路径，但这么一环视，似乎只有周围10米半径的区域内有人擦眼泪，平均每2桌（8人）中有1人哭泣。

难不成是桌椅有问题？比如它们电击学生，直到他们哭出来……

旬兰嘉尽量正经地思考。

按常理，人会就近选座，所以他们要么是从旁边超市买了速食，要么曾在最近的01到05窗口打饭。

她假装散步，像收税的骑士般手持叉勺，挤过去一个个看。

正在大哭或呜咽的人，桌上放着米饭、炒面、土豆炖牛肉、凉拌时蔬……不同菜品，唯一的共同点可能就是手头食堂窗口通用的不锈钢盘。

餐具不卫生造成的食物中毒吗？如果是食物中毒，前几批吃饭的人已经走了，他们怎么没事？

旬兰嘉目睹一个从04窗口端着饭过来的女同学，经过起码3对哭泣和安慰的人，在隔壁的隔壁桌坐下就开始吃。

好淡定，好沉稳。

然后这位勇士面无表情地吃着吃着，眼圈一红。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已经有些搞笑了，旬兰嘉甚至也想从众地哀嚎两嗓子。

她稳住自己，穿过挤挤挨挨的人潮来到“勇士”桌前，轻敲桌子吸引注意力：“你对面是空座吗？”

“勇士”摇头表示她对面没人，嘴抿着，眼泪汪汪，手中碗里是04窗口新推出的蒸菜。

透亮鲜香的汤里是切成丝的蛋黄蛋白、香菇蘑菇、鸽子肉、鹌鹑蛋、咸肉、娃娃菜，让人一看就吞口水。

旬兰嘉在对面坐下，说：“你先别吃了，周围这些哭声你听见了吧？这餐盘可能有毒。我想尝一口试试。”

“餐盘？”

“饭菜。”

“不要吃。”“勇士”擦擦眼睛，有点破音，“不知道为什么，我吃了很多伤心事……我是说‘吃了之后想起来很多伤心事’。”

她因口误而绽放笑容，但又再度沉浸在无来由的悲伤之中，所以脸都皱了。

“好吧，你看着办，我去找安全主管。”

等旬兰嘉领着满头大汗的安全主管赶来时，西风食堂基本清空，毕竟饭点已经过去，但食物混杂的气味证明一切存在过，并为它们再次存在埋下伏笔。

靠近超市的4张桌前坐满面露悲伤的学生，旁边围站相对平静的约10名正常的陪同者。

更往边上一桌围坐食堂工作人员，其中有人愤怒咒骂“哪个贱人干的”；有人安抚学生未果，尴尬搓手；有人抱臂直立，只等事情快点解决；有人也哭。

4名保安分别站在四角保护现场，准备等安全主管抵达后组织事故调查。

旁边3个医生正窃窃私语，超市旁的窗户一角露出卫生所的2辆救护车。

“勇士”同学站在最中间，守着一桌留待取样的食物，眼眶湿润。

见到旬兰嘉，“勇士”吸鼻子，笑着挥手：“我在网上搜到食物中毒的处理流程，把能喊的人都喊过来，让该留下的人都留下了。”

旬兰嘉惊叹她的组织力：“勇士啊，待会儿我请你吃点东西，吃点安全的。”

“安全主管？”

“饭菜。”

安全主管掏出一方粉红手帕擦额头上的汗。

他试着安慰哭泣的同学，但人在伤心处，一有保护者说两句关心的话，反而更加顶不住，“嗷”一下飙眼泪。

和医生确认过他们并没有疼痛不适，只是“真心”悲痛，主管的表情肌没有放松，反而更加困惑。

相较而言，还不如让他处理学生偷吃回廊上的紫藤豆荚后集体腹泻的事呢！

这帮蠢材……看到有人吃了东西后犯不对劲，就该躲远点。亏他们是大学生，连留意环境、保护自己都不会，真是该。

按规章流程，他登记哭泣者的名字，过程中夹几句安慰，让他们查消费记录看是在哪个窗口买的饭。

“03、04和05窗口吗……记录都在12点以后。”主管若有所思，“差不多是每天把第一批回收的餐具消毒后，第二次使用的时间。”

03窗口的打饭阿姨举起手，壮硕的身躯挤过来：“这边新换了消毒柜，一开消毒柜就关灯，一开灯消毒柜就断电，不知道哪个蠢货接的电路！”

本层共20个窗口，每5个窗口用1个餐具消毒柜。01窗口卖煎饼，02窗口卖手抓饼，用不着消毒碗筷。

安全主管打断她的怨言，问重点：“那今天消毒了吗？”

“这是什么问题？必须消毒啊！不过很遗憾，只能用开水。”

阿姨脸上不像遗憾，像是想用开水烫烫那只乱接电路的贱手。

安全主管瞪她：“你应该上报给我。”

“上报了，”她瞪回去，“你也批准了。”

他的视线随话题转移：“负责倒开水的人是你吗？”

阿姨侧身让开路，其他知情者也让开路，这条未铺红毯的红毯路尽头，一名矮个子男人正掩面啜泣。

从深刻的五官轮廓、在司文钦人群中显得稍深的肤色、微卷而浓密的黑发判断，他出身陆间海北岸地区。

阿姨双手抱臂，打量安全主管的表情，说：“他是今天招的临时工，负责倒开水消毒。”

“都是……我的错……”临时工一直哭。

主管走过去，安慰地把手搭在他肩上：“你给学生们下了什么药？”

“我没有！”他吸溜鼻子，接着喉头上下滚动，吞咽嘴里黏糊糊的液体，“其实我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对不起！”

主管看临时工哭得尤其凄惨，灵光一闪：“跟女人分手了？”

“嗯……”随着他点头的动作，鼻音抖出了波浪般的音效。

打饭阿姨凑到主管边上，用很多人听得到的音量“悄悄”说：“还是在他洗碗的时候，打电话过来分手。”

安全主管避开她，再次掏出手帕，把额头的汗按掉：“交流警察应该马上就来……马上查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洗碗的时候还接电话？跟女人分手就闹成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