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端的开题报告 第15章 翻译

美乐社区3幢804室，旬兰嘉吭哧吭哧翻译。

她以为自己做脑力劳动时，会像小时候上网看到的那样，头发整齐，衣服干净，坐在明亮的窗台前打开电脑，手边有咖啡和笔。她会写下整整齐齐的字，用电子表格梳理数据。

实际上，这里目前只有她一个居住者，意味着没人监督、照顾、提醒、审视她。

仅仅进门5分钟，她就开始毫不讲究地生活。

厨房的小炖锅用来煮草药水，制备炳烛酊剂的辅料。

她取厨房里所有粉状物混在一起，再拌点肉松，和着配送蔬菜打成的汁，兑水用筷子搅成不规则小块。

试吃时，粉块在嘴里化开，口感极其恶心。她新烧了壶水，边倒沸水边用筷子拌开粉状物。

凑了一餐，旬兰嘉把盆“咚”在餐桌上，拉椅子，却被底部横梁打到脚腕前侧。

她无言跳脚了一会儿，坐上座位，往前拉椅子的时候又撞到脚腕后侧，被自己笨拙笑了。

接着她端起盆，注视自己即将服用的食物，缓慢开始，没有呕吐，顺利吃完。

最后只需要洗盆和筷子，十分省事。

糊弄完消化系统，她打开《北方莲花雍容歌集》，打开笔记本电脑，打开丽日书，打开其他**做参考，开工！

涉及魔法，旧语言当中就属陆阿语的效果好，但学这门外语的人比较少。

语言革命前，陆阿人当中只有贵族及宗教高层能受教育，学写陆阿文。

陆阿文是表音文字，每6个音节成1词组；每6个词组成1完整句；每6个完整句成1完整段落；每6或6的倍数完整段落成1篇文章。

陆阿族将沉默内敛视为美德。

在翻译过程中，能够正大光明有理有据地查各种资料——

她颇具激情，根本停不下来，顺着不同的共作百科词条一级一级一级一级点进去，坠入未知的兔子洞，再从椅子上弹起，在整个屋子里快步走，无意中撞开挡路的木椅，在门框留下闷响。

有了“理由”，人真的能做出很多事。

许多充满大爱的自我牺牲或残忍血腥的互相伤害……都是因为人找到了某个理由。

坐下来翻译时，她连格式都仿效原文，6字为短句，6短句为长句，6长句为段落，6或6的倍数段落为一篇。

陆阿和通用语毕竟语法不同，没办法完全复刻格式，所以旬兰嘉找到了新的发挥创造力的方式——

原文押陆阿语的韵，译文就押通用语的韵；原文用陆阿谐音梗，译文就用通用谐音梗；原文有陆阿成语俗语，译文就有通用成语俗语。

“爽！”

旬兰嘉放下笔，起身去厨房制造点新东西，没走几步就失去平衡贴住墙壁。

她这才发现胃的位置凉凉的，多半是饿了。窗外天幕一片漆黑，飘着暗灰的云，原来离上一顿有些时间了。

冰箱里还剩裹馄饨用的一叠面皮子，和冻了不知道几年的肉馅。

她把肉馅捏成丸子煮熟倒调料，再煮熟面皮子，抓丸子来吃。

这次甚至不用洗筷子。

草药水差不多炖好，捞出渣渣过滤，接着加茴香、肉桂等香料继续煮。

30分钟后过滤，等冷透加酒。旬兰嘉等不及，搬来立式电风扇吹。

得到的辅料倒进3个500毫升的透明小瓶冷藏。

首个晚上，她没有睡，手机屏幕的光映在眼镜片上，像通往光怪陆离世界的传送门。

一门已经逝去但完全能用的语言，所蕴含的信息太多太多，而能够检索各类信息的平台，连接着一整个世界的奇闻异事或无聊玩意儿。

当天边亮起，听到鸟鸣声和自己心脏的“咚咚”声混合成崭新而绝望的旋律时，她才合眼坠入黑乡。

“黑乡”是通用语对睡眠的俗称之一，来源于司文钦语的德郡方言。

到周二晚上，旬兰嘉完成了所有翻译工作。

她顶着与土壤同色的脸，单击鼠标左键，把压缩包发送给石龙子，然后走进厨房又拌了盆饲料。

这次她调整配方，让口粮更适口了些。

半小时后，她看了眼电脑，石龙子已经按照百字40金的底价打来5760金。

过了2小时，新的收款消息提醒把旬兰嘉从睡眠中震醒，石龙子说客户觉得很好，又转了2400金。

确认完事后，她眯缝着眼起身穿拖鞋，前去收尾。

歌集原本藏在衣柜夹缝的夹缝里，翻译过程中写下的所有文字都被她放进杂物间的碎纸机里碎，接着在不锈钢脸盆里烧成灰，搅散，兑水，冲进马桶。

旬兰嘉躺在沙发上，开始掰手指数钱。

旬辛每个月给她400金生活费。

每年12月到次年3月，基金市场会比较低迷（虽然不知道为什么），除此之外的月份，她能赚点零花。

不过她有个不太好的理财习惯：亏钱就装作没看见，赚钱了立马点外卖，导致这一两年下来什么也没攒到。

意料之外的钱倒是一笔接一笔，比如这次剑走偏锋的入账。

小麦：真令人惶恐，要不你抽个中介费走？

石龙子：不需要，都是你应得的。

小麦：那下次有这种活儿还找我。

石龙子：看情况。

小麦：税怎么交？

伊发来一个问号，终结这段对话。

旬兰嘉依旧定不下心，从身体各处感受到心跳。

她又回顾自己最近遇到的事，看它们表面有没有漏水的洞眼、内部有没有疏松的缺损。

——旬辛都这么大人了还失踪拖稿，他能自己处理吧？

——记得5月15号去晚安溶洞逛逛，为德林市旅游业做出贡献，顺便看看有没有异教徒办大事。

——还有点杂七杂八的事……既然现在想不起来，那要么已解决要么不重要。

——你像个心血来潮的玩家，进了新地图就和每个能交互的角色互动，一口气接一堆支线任务。

她长叹一声，站在浴室里，想象出一个开放世界角色扮演游戏，从新手玩到速通，乃至无法照顾现实中的自己，80分钟后才下定决心洗澡。

立体环绕的混响歌声逐渐低微，狭窄浴室里满是浓重潮湿的热汽。

为了避免穿衣服时又出一身新汗，旬兰嘉敞开房门降温降湿，和镜子里的自己对上目光。

她草草擦干水，双臂支撑在洗手台盆前，自我观看。

毛发、皮肤、皮下的肌肉、骨骼支起的轮廓，像伟大的山峦起伏，也像谁随手捏的泥偶一只。

她收放手臂，肱二头肌隆起又拉伸。

线上体育选课时，她有幸选到拳击，等期末时要和同学比划。

她从镜子上收回目光，看自己的腿，在膝盖以下数出3个淤青，它们呈现淤青不同阶段的紫、绿、黄色。

按压黄色淤青时，她哆嗦了一下。

——明明关注自己的状态，怎么还总是走路磕碰，忘记喝水吃饭，拖延清洁活动？

——关注和呵护，是两码事……后者需要时间、精力以及长得对路的脑神经。

既不聚成水滴也不成股流下的湿迹干透，她换上明天要穿的衣服，回房间投进被窝。

今天已经到了5月，天气离炎热还有一段距离，而且才下过雷阵雨，现在夜已深。

很多人说睡眠是无意识的港湾，可以用来逃避现实，刷新个人状态。

来德林市之前，她从梦中瑰丽的奇幻冒险、纷呈的广阔世界，这些唯一安全的幻觉中汲取生存的乐趣。

德林市，却是座“无梦之城”，在“世界最现实城邦”的榜单上排到第8名。

许多受梦所困的人移民来此；不少科技公司的实验室甚至总部设于此地。

在德林马克传说中，将虚幻梦境隔绝在外，庇护本地居民的，是一位“黑乡夫人”。

传说有了黑乡夫人，德林市不会哪天无声无息毁灭在异神的威能下，只要不主动找事，那么没人会因交流灾难而受害。

传说因为有她在，人们要么不会做梦，要么在醒来的首个瞬间就忘却了梦的内容。从结果上来讲它们是一回事。

不少人相信这些传说，有的外地人还将黑乡夫人视为某位异神化身，把德林人当成异神眷族。

十几年前，旬享就这样反对旬辛到德林市定居，但同龄的旬辛同样有自己的打算，姐弟俩因此决裂。

9小时后，旬兰嘉踢了脚空气，从梦中坐起，梦一如既往地从记忆中消失，只隐约留了些或遗憾或爽快的情绪尾迹。

洗漱完，她调了杯温水喝，侧躺在客厅长条沙发，以雷雨声为背景音，翻看丽日书。

她有75%的把握：历史上确实存在过某位女性巫师，她或她领导的团体在本地设下某种结界，导致目前的情况。

这位巫师早已故去几百年，但结界依旧运行，留下模糊的传说和无梦的现实。

旬兰嘉的目光越过家具，投向窗外的天幕，雨帘与云层后是她最熟悉的风景。

一道电光?睒，在人眼上烧了短短一瞬，又把天还给乌云黑雨。

她想移开视线，但是天的庞大必然能牵引她的目光，有关宇宙与一切的回忆、理解和想象在脑中回响。

身体里的某些东西变暗下沉，身体外的一切实物都朝自己远去，心跳近似浮在胸腔以外。

她仿佛在玩“木头人”，站在原地，微微摇晃。

——是躯体化！水里加了躯体化！

——要怎么做……

——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