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下午,临时被叫来研究所加班的路又第三次看向玻璃反光里自己的黑眼圈,终于妥协,戴上没有度数的眼镜。
昨晚开播太晚,第一个人就耗了不少时间,路又凌晨三点才下播,下了播之后又用工作账号和不知道怎么扮演“坏人”的女孩聊了会儿,睡着的时候已经不知道是几点了。
路又熬到这么晚的时候不多,研究所周末加班更是少之又少,不知道撞的什么运气,这两件事好死不死地撞到一起。
静音中的手机屏幕亮起,路又分出一只手划开屏幕,另一只手在键盘上的动作没停,余光瞥向私人账号的弹窗。
【钟启年】有点事要聊,今晚请你吃饭?
路又右手停顿,终于舍得从键盘上挪开,没来得及回,下一条消息就紧跟着过来。
【钟启年】我今天有空,你在家吗,我去接你?
路又面无表情地盯了这两条消息两秒,抬手的时候没回答任何一个问题。
【Tower】什么事?
对面回复得很快。
【钟启年】你想听的。
吊人胃口。
路又手指在桌面上轻轻点着,眉头无意识压下,眼里的情绪少见。
“路工这什么表情,遇到什么棘手的问题了?”新来的实习生嘴上没个把门的,和旁边的带教说话时音量倒是控制得刚刚好。
刚刚好落到路又耳朵里。
和那双近黑色的瞳孔对上的瞬间,实习生立刻转头,生怕路又用眼神杀死自己。
头转过来半分钟,实习生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路工平时虽然不怎么说话,但脾气还不错,从来没凶过人。
——他怕什么?
路又从实习生身上收回视线,手机脱手,轻轻落在桌面上。
有点不爽。
明知道钟启年在卖关子,但路又竟然真的好奇了。
这种感觉很差,像被人牵着鼻子走,路又不习惯,却同时感受到了自己的期待。
他通常是帮人放鱼钩的人,所以格外清楚被钩住是什么滋味,本能想挣脱,又想上岸看看这个人到底有什么本事。
没等路又做出选择,工作账号一连串的消息就噼里啪啦地砸进来。
【客户徐青青】啊啊啊啊啊塔塔!你好神!
【客户徐青青】我搞得特别直白特别简单,就说之前在路上见到他,打听了好久才拿到他的联系方式,还说我就是奔着和他谈恋爱来的,他果然加我了!
这结果早在路又意料之中。
对于一个混乱且不能正视自己感情的人来说,越真诚的越危险,越危险的才越安全。
只有确认这个人对自己不抱有什么真诚的感情,他才不会觉得对不起对方。
既能转移注意力,又不至于太有负罪感。
【Tower】之后呢?
【客户徐青青】之后我就按你昨晚在直播间说的,吊他胃口,聊他感兴趣的,问他在哪,暗示他我就在附近,在他试探问我具体在哪的时候说我已经走了。
先成为安全区,再让对方产生好奇,又不能太满足这份好奇心。
对待这样的人,安全的秘籍就是保持时刻的危险。
路又思绪一滞,忽然起了在工作之外的实验心思,退回私人账号,给钟启年发送定位,言简意赅。
【Tower】下午五点半。
钟启年盯着手机,嘴角扬起得太突然,搞得一旁刚刚得知重磅消息的钟巳昌觉得自己很不被重视。
“你还没说呢,什么时候谈的恋爱,非要等到我拉着老脸去和人聊完联姻了才告诉我?”钟巳昌敲了一下桌子,二十多年第一次后悔自己没在钟启年小时候扮演严厉家长。
“很早,出国之前,”钟启年觉得还是要尊重一下亲爹,把手机息屏,正了神色,“恋爱这东西哪有刚谈就昭告父母的?谁能想到你这么着急就让我结婚。”
“我着急?”钟巳昌气笑,“我只不过说让你先接触,合适的话先订婚,没领证也不耽误两家资源互换,你倒好,直接告诉我你要去领证——你还知道领证前要告诉我们?”
“其实不知道,”钟启年这会儿心情好,格外没正形,“我不告诉你们的话,他不和我结。”
钟巳昌一口气险些没上来。
旁边一直没说话的许韵抬手装模作样地帮钟巳昌顺了两下气,徐巳昌也顺坡下驴地好了。
“小年,妈妈不是干涉你谈恋爱,但现在结婚是不是太草率了?我们给你选的人都是没什么问题的,事业上我们两家也能合作,总要比不清楚底细的孩子强,你就算不喜欢我们选的,结婚这件事也应该再缓缓。”许韵说。
她性子缓,情绪要比钟巳昌稳定许多,也更会以退为进。
“我不需要用婚姻来为自己换取合作,”钟启年正了神色,说完一句后却又软下来,“况且现在不结的话,搞不好他哪天就跑了。”
逃跑是路又的强项。
不知道为什么,路又预感钟启年这一趟要放自己鸽子,或许是因为这人的路数和自己教给徐青青的太像,又或许是因为被高高扯起的好奇心让他本能地觉得危险。
所以他发了定位,却根本没打算留在研究所,准备在五点之前跑路。
他很熟练,毕竟在少年时代演练过无数次。
路又在学校的样子和在研究所没什么区别,沉默寡言,只要看见他就是在埋头做题,从来不参与课间闲聊。
形容词接连着叠到少年身上,高冷、不好接近,甚至沉闷。
路又照单全收。
这样也好,他想。
他没办法闲聊。
青春期的话题宽泛又狭隘,路又手上做题,耳朵却没屏蔽外界,从话语中窥见的无非是游戏、八卦,还有家庭。
可他没有游戏,最大且唯一的八卦就是自己的家庭。
路又插不上嘴,也没有当谐星笑着讲述痛苦的能力,他所受到的教育告诉他脸面毫无作用,但他丢不掉。可能是因为难以留存,才格外在乎。
好在路又埋头学习成效不错,总能在同学来请教时悉心解答——甚至有点过于悉心了,有三种解法不讲两种,有简单方法从不藏着掖着。
所以没人讨厌路又,只觉得他是个性格内向的热心肠。
十五六岁的年纪,认知完全围绕着自己有限的生活,没人能窥见谁隐藏极佳的无措,一群少男少女只觉得路又人还不错,想拉着他一起出去玩,路又百般推辞无法拒绝,难得鼓起勇气,迎来的却是逃跑的开端。
常年的烟雾缭绕没能损坏路又的视力,他甚至能清楚地看到每个人衣服上精致的刺绣花纹。
可他的衣服甚至不够合身。
路又临阵脱逃,在被问起时找了借口,随后在漫长的高中生涯中不停地扯谎又圆谎,逃跑早就在他的骨骼中根深蒂固,成为隐疾。
到了大学,路又尝试过他能做的所有兼职,在课业和微薄的薪水中忙得团团转,才终于能够得体地出现在聚餐这样的场景。
没人再说他不合群,只说他话少但和善。
他也以为自己给自己治病治得很成功,直到那场竞赛。
特殊的备注发来和路又目前所处场景一模一样的照片,他竟然没产生任何类似于惊喜或是兴奋的正面情绪。
努力换来的体面土崩瓦解,在逃跑前,他甚至没有经过任何思考,本能先于一切思维做出决定。
路又根本没办法解释,现实世界中落荒而逃,原本如鱼得水的网络世界也没办法再充当他的避风港,删除键不是解药,但至少能止痛。
那时路又才知道,隐疾的重点不在于疾,而在于隐。
他终于确认,他没办法痊愈。
临近五点,路又关上电脑,侧头看见实习生正愁眉苦脸地对着电脑,带教估计是家里有事,先一步下班了。
路又收回视线,拉开抽屉,抽出一本封面和内页都很难算得上崭新,一看就被翻过不知道多少次的笔记本。
他穿好外套,走出屋子的时候目不斜视,笔记本落在桌子上的声音却清晰可闻。实习生抬起头,只来得及看到随着被关上的门一起消失不见的黑色大衣。
耽搁了一点时间,路又走向大门口的脚步变得飞快,只是飞快的好像不只是脚步。
天冷了,人也怠惰,运动量太少,走两步就要心率不齐。
路又比任何人都知道自己有什么毛病,也比任何人都会安慰自己。
没关系的,只是在钟启年放鸽子之前抢夺放鸽子的权利而已,他太能拿捏自己,虽然对他的提议感兴趣,却不能任人宰割。
步子变得更急,走到门口的速度比平时快了几倍,路又推开门,比冷空气先到来的是手心里暖乎乎的发热体。
“降温了,你们研究所应该也没有提前送暖的特权,”钟启年抬手拨掉自己肩头的落叶,琥珀色的眼睛剔透,弯下来时笑意更甚,“还好来得早,怎么提前下班了?”
路又想躲那双亮得过分的眼睛,低下头,猝不及防地看到自己还没放下的手。
白色的,圆滚滚的。
是他最讨厌的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