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了贼车,路又没开手机,盯着窗外变化的路灯,被晃得有点困了后才转头看向旁边这个看着比他还悠哉的人。
他决定让这个人不悠哉一下。
“我好像没告诉过你,我家在哪。”路又说。
钟启年没露出会让路又心情更好的紧张神色,食指在方向盘上点了一下,歪过头来。
“嗯,所以我觉得你不想回家,随便溜溜?”
路又嘴角弯了一下,没说话。
他方向感一般,但这条路是往哪走的还是知道的。
“你随意。”路又坦荡得像是钟启年坐的他的车,摁亮屏幕点开直播软件,手指动了动,又停下来。
钟启年瞥过来:“能听现场版了?”
“你很想?”路又熟练地将手机转了个圈,饶有兴致地看向钟启年。
钟启年头侧过来,刚准备开口,路又却挪开了视线,眉毛略向下压了一下,手机扣了下来,撇过头看向窗外。
“不好意思,”路又说,“我想出去接个电话。”
“嗯?”钟启年眼睛扫过路又扭过去的脖颈,只觉得空气中忽然飘着什么他马上要抓到,却又抓不到的东西。
他没多问,缓缓停车在路面。
路又没回过头,背影挡住了车窗的反光,钟启年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能看到他打开车门的背影。
“你可以先回去。”路又还是没回头。
钟启年看向路又抓着手机的那只手,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看见指尖有些泛白。
“是可以,还是需要?”
夜晚不算柔和的风在路又下车那一刻就仿佛绑架了他的四肢,整个人被困在渗透寒冷又并不能算窒息的空气中,闻言却得以稍稍抽离一下,转过头看了钟启年一眼,却没吭声,挪动缓过神来的腿走到几步之外的路灯下。
钟启年只和路又眼神对上一瞬,没能从那双近黑色的瞳孔里感知到任何情绪。
车门缓缓落下,钟启年回过头看向并没走远的路又,遏制住自己发散的思维,抬手将车内的空调调高了两度。
“我不回去,也不会多打一分钱。”路又靠着不算粗壮的路灯柱子,说话的时候明明没有雾气,却总感觉自己看到了。
“我知道,哎呀,小又,哪能让你放弃前程回来呢?爸爸妈妈也不是那么不懂事的人,我们是想着,你从小又没有什么熟悉的朋友,在凇江一个人也没人照顾……”
季柳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柔和,甚至隐约带着点讨好,路又其实很多次为这样的声音动容过。
“是吗?”路又想冷笑一声,却发现自己连嘴角都懒得扯起来,“我怎么记得,我不是一个人的时候也没人照顾?”
他抬起头,路灯散发出的暖黄光线有点刺眼,却远远没有客厅里缭绕着的烟雾呛人。
那不能算是客厅了,没有沙发和茶几,更别提电视机了,逼仄的空间内刚刚好放下四四方方的麻将桌,那四张椅子是家里最舒服的地方,连靠背上都有软垫。
卧室是有门的,虽然隔音聊胜于无,但起码能把呛人的烟隔绝在外,但当时还没麻将桌高的路又却不能进去。
他很讨厌绵延不绝的清脆碰撞声,也讨厌不得不吸入肺中的污浊空气,但还是最讨厌被强制留在这样的环境中,被呼来喝去。
在同龄的孩子因为摔了一跤擦破了皮流了点血回家哇哇大哭的时候,路又完全不能理解,因为他对于伤口和血液的最初印象都来源于父亲,来源于这个家。
怎么能哭诉呢?这里同样也会出现伤口。
记忆中的打骂声有些模糊了,但又会在某些时刻重新清晰。
比如现在。
“你和他说什么?白眼狼一个!欠着债把他养活这么大,有点本事了就不回家,赚钱了也不知道给家里花,长大了也欠揍!明天咱俩就去凇江,还能什么都由着他了?”路岳平的声音远远传来,分贝却比季柳的还大。
路又把手机拿远了点,只觉得头疼。
“哎呀小又,你也是的,快跟你爸说两句好话,多回家看看,他也是想你,妈妈也拦不住。”
“你什么时候拦过?”路又被气得终于有力气扯出一声不可置信的笑,“你不是就差在旁边喝彩了?”
其实家里没矛盾,或者说路又不反抗的时候,路岳平不在的时候,季柳完全是温柔的好妈妈形象,会问路又想吃什么,做好香喷喷的饭菜,成绩偶尔下滑了也会安慰他,不会严厉斥责。
但如果路岳平在场,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他会不管不顾地把要签字的试卷撕成碎片,撒向空中,散落在并不算大的空间内,哪怕上面是红得刺眼的96分。
震得人头疼的斥责声和从空中散落的碎片混杂在一起,是路又在回想童年时最先冒出来的画面。
每当这时候,原本温柔的季柳会立刻站到路岳平那边,附和着路岳平的话来大声斥责他,言辞尖锐,甚至能和几分钟前判若两人。
小时候的路又百思不得其解,到现在已经不想去百思了。
哪有那么多复杂的事,一个人如果足够爱你,就不会长年累月地让自己成为伤害你的利刃。
“你看看,你还护着他!你看看他现在怎么和亲爹亲妈说话的!要我说你就不应该给他打这个电话,求着他做什么!”
路岳平的声音从手机中传来,路又没什么表情,只是在心里轻轻数了几个数。
最后一个数字落下时,季柳的声音准时传了过来。
“路又,你现在翅膀硬了是不是?你二叔已经上门催过很多次债了,你想让爸爸妈妈被亲人指着鼻子骂就高兴了是吗?我们就算没钱也把你养这么大了,你现在条件好了就这么不懂感恩,你这么自私,怪不得从小就没朋友。”
按理说现在外面应该是比刚刚更冷了,路又却一点没觉得。
一边又在心里骂自己,怎么这么久了还是会为这种低级的话术生气。
“嗯,其他人都是明智的人,不会和我产生什么联系,你俩也别昏头了,及时止损,”路又懒得和这两个人长篇大论地计较,“每个月说好的钱我还是会按时打过去,至于多余的我会不会给——你们现在还不清楚吗,不累吗?”
路又的好心情早被这通震得人脑仁生疼的电话弄得不知所踪了,挂断电话后站在路灯下闭着眼睛缓了一会儿,脑海里恼人的声音平静下来后,他才想起一直停在不远处的那辆车。
路又靠在路灯旁看着那辆漂亮的白色迈凯伦,不知道是不是脑容量被刚刚那通电话耗尽了,他觉得这个人一样令他费解。
他很闲吗?
路又摇了摇头,决定今天先不为难自己,明天再把对钟启年的探究欲捡起来。
打开车门的时候,他看见钟启年身形顿了一下,才转头看他,一边把两边的耳机摘了下来。
他坐上副驾,被扑面而来的暖气后知后觉地包裹住,悄悄活动了一下僵硬的手指,余光里是钟启年把耳机放回耳机仓的动作。
“听直播?”路又调整好自己,觉得自己现在恢复正常了,随意开口调侃。
哪承想钟启年像是被气了一下似的,如果路又没判断错的话,那表情上写着的应该是“不可置信”四个大字。
“我不偷听。”钟启年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面无表情地把车从路边开走。
莫名其妙的,生什么气?
路又懒得浪费脑细胞去思考他听不听别的直播间,和他没半毛钱关系,于是整个人往后一靠,开始闭目养神。
差点要睡着的时候,他听到旁边忍无可忍的声音。
“家在哪?”钟启年问。
路又睁开一只眼睛,上下打量了一下这个人。
他决定等精神好点的时候给钟启年颁个奥斯卡小金人。
“云麓。”
路又说完之后,沉重的眼皮就没能再抬起来。
当了一晚上司机的钟启年没多说什么,连导航的声音都没开,一身价值不菲的行头跟着他一起兢兢业业。
服务环境太好,导致路又恢复意识的时候有点没清醒过来,差点又直接睡过去。
他看着自家小区大门,从昏昏沉沉的状态中强行把自己那缕清醒的神识狠狠拉住,才看向旁边整身行头依旧精致妥帖的钟启年。
“你没什么要问的?”路又说。
“嗯?”钟启年难得哑住,眼睛无意识眨了两下,眼神飘向窗外。
莫名其妙的。
路又没明白,话都递到他面前了,这人心虚什么?
好在钟启年没心虚太久,把眼神挪回来的时候已经完全修复好状态。
“我家里的态度解决后,多久能领证?”钟启年恢复轻佻的笑容,像刚刚那个目光闪烁的人没存在过。
路又忽然感觉自己的兴致有点被激发了,大概是睡了一觉的缘故,刚刚烦躁的心情跟着一扫而空,重新愉悦起来。
“立刻,”路又说,“言而有信。”
这种愉悦感一直到路又走进小区,刷了电梯卡上楼也没能消失,他总会趁着心情好的时候多做点事,所以虽然已经过了凌晨,他还是点开了直播按钮。
为情所困的人多数不睡觉,路又直播间上人的速度甚至比早开播的时候还要快。
【仓仓仓鼠】我还以为塔塔今天不开播了呢,周末出去玩了吗?播这么晚。
【我又性感了】我马上要睡着了,但还是想来听个故事,塔塔快连麦!
路又的账号ID和微信名字一样,Tower,只不过粉丝非要叫得可爱一点,虽然他本人并不是很想太可爱,但毕竟互联网粉丝为王,再说是爱称,路又就欣然接受了。
“今天确实出去了,本来没打算播,但是有点想大家了,”路又语气轻快,看着屏幕上闪烁的礼物,“福袋结束后看榜一哦,大家可以先聊会儿。”
【今天没戴绿帽子】塔塔好宠粉!但是我点不起塔塔的咨询呜呜呜。
【下雨不打伞装酷】他讲得太细了……只能这样了,要是谁的都看要累死,要是随机看还要不要吃饭了。
【没有什么事是一顿麻辣烫解决不了的】塔塔什么时候搞福利活动啊啊啊啊,让我有点凭运气上位的机会也行啊。
“福利吗?以后可以试着搞一下,但不会太频繁。”路又说。
其实他早想过,总觉得陪伴粉也是粉,再说他也挺想多听点不同的故事。
弹幕又叽叽喳喳地聊了几分钟,福袋结束后,榜一立刻连上了麦。
“看来我们今天的榜一很着急啊,”路又笑着说,“这位’不是恋爱脑但爱做梦’……真的不是吗?开个玩笑。你想问什么问题?”
“我想问……”对面的女孩把自己砸到榜一后还能继续犹豫,半天没说出个所以然。
“没关系的,你可以慢慢说,”路又耐心安慰着,“而且这里没有人认识你,你可以放心,如果确实不好说的话,可以加我的工作账号,不过要下播之后跟你聊了。”
女孩闻言有点着急了:“不要下播后,我现在就说。”
“你说。”路又说。
“就是,”女孩那边传出了一声闷响,像是她自己打了一下被子,“就是我今天去见了网恋对象,回来之后发现他把我删了。”
弹幕沉默了两秒,随后飞速滚动起来。
【兔子不吃窝边草】榜一姐姐你……唉,你……
【我说话难听】这也值得专门来问?这喷不了这是真恋爱脑。
【气出病来无人替】算了吧姐姐,咱这么有钱,找谁不是找?
路又盯着手机屏幕,看得见滚动的弹幕,却完全看不清内容,耳朵也自动把女孩小心追问的声音屏蔽在外。
本来灵光的脑子忽然停滞似的,没有生锈的齿轮一点也转不动,谁也不知道问题出在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