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皮火车驶在蛇形环线,北境的秋,成片茸林覆上金黄,谷色与辽原牛羊之间,不冻河层流徐徐。
决定来北陲之前,余冬棋已经过了半年的瓶颈期,十九岁出道,听众哗然,称她为华语乐坛老年得女。
过早的崭露头角,过快的雏鸟入林,代价就是,纵使她如今已经比七年前技巧更足,也再难写出那时的青涩狂曲。
公众眼里,她属于高开低走,听众嘴里,说她没灵气了。
这个时代的乐坛和娱乐圈别无二致,都是一个混着油彩的大染缸,百花齐放,各个赛道已经饱和,想熬出头,难比登天。
她出道曲是高中时随手写来的少女心事,想来制作稚嫩,但却足够吸引人,所以演变成爆曲。
一经正式出道,她独特的轻烟嗓带着婉转的腔调**呈现,与她出道曲的少女心事风格大相径庭,意料之中,不在主流审美之列。
一个月前,新人导演程木的工作邀约投递到她邮箱的时候,助理小狸一蹦三尺高,二话不说就把睡梦中的她拽到现在这趟平稳流动的绿线上。
此刻火车驶进林木间道,漫山的红枫黄叶,余冬棋这才真的感觉到,节气已经迈进无与伦比的秋了。
此次拍摄的主题是环北境林区的自然纪录片,需要她出场的地方很少。
新人导演拍片没热度,想请流量明星要么嫌报酬低要么没档期,要么就是嫌地方远条件差,不愿意纡尊降贵。
也就她,档期正好,也正想出来走走。
余冬棋靠着窗,看参差林海翻过,又见长的没有尽头的白桦树极速自眼前掠过,倍感惬意。
火车到站,剧组几个人员下车,小狸拍了拍她的肩膀,眼睛急不可待张望四周,“姐,到了。”
余冬棋捋顺沾在脸上的发丝,下了车,映入眼前的只一架站牌,周边枯叶荒草堆杂,怎么看都像是个已经荒废的旧点。
小狸拎着两个行李箱跟在她身后,望见四周表情,缩了缩膀子,“姐,咱们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她伸手拍了拍小狸肩膀,把自己的行李箱从她手里接过来,“没关系,既来之,则安之。”
出了站点,还有一程山路,公交站牌东倒西歪,比刚才的火车站台还荒。
程木导演走到余冬棋身边,眉峰竖起,“余老师,这儿都是山路没车了,听说前两天下了雨,路面有落石,车不好走。要不我们先步行两步,林区的工作人员马上来接。”
小狸扯扯嘴角,看到余冬棋不带犹豫地嗯了声,认命地跟着一行人走上狭窄的公路。
越往里走,山道越窄,丛林时有鸟叫,枝头云雀传音,锐目锁定在这一道陌生人身上。
队伍里的摄影师叫周帆,此刻好奇地扛起相机拍起景镜,脑袋随着镜头四处观望。
队伍最前面的程木突然停下,招呼其他人先走,余冬棋走过去与他同行。
程木拍拍后脑勺,“余小姐,咱们条件有限,你也看到了,此次行程确实不容易,还是希望我们合作愉快。”
这是在跟她打预防针呢,生怕她一个不高兴就同热搜上其他娇生惯养的大小姐似的,撂挑子走人。
事实上,他还真是多虑了。
“您放心吧程导,我也希望合作愉快。”余冬棋笑着点点头,山路陡峭,她走得慢。
到达半程山路时终于见到林场前来接洽的人,四个男生一个女生,都穿着冲锋衣,乐呵地和程木说话。
那女生偏头看见余冬棋,径直就走了过来,脸上荡开惊奇的笑,“我认识你,你是那个什么棋对不对?”
小狸从身后探出头,强调说:“我姐叫余冬棋。”
“哦,对对!”那女生笑得更开了,大方地伸出手:“棋棋你好,我叫李燃。”
余冬棋伸手回握住,“你听过我的歌?”
“一首算吗?”李燃老实回答。
小狸脑袋上三道黑线:“你叫的那么亲热,我还以为你喜欢我姐呢。”
余冬棋意识到小狸的嘴快,弹了下她脑门。
“哎,”李燃笑着摆摆手,“我现在不喜欢不代表以后不喜欢嘛。”
余冬棋笑了两声,惊于对方的社交恐怖。
不想李燃突然伸手牵起她垂着的左胳膊,自然地像挽着许久不见的好友:“棋棋,我带着你俩走,走近路。”
程木和周帆一行人分批次坐上其他四个人的摩托车下了山去,李燃想帮余冬棋拿箱子,被拒绝了,于是就帮小狸拿了会儿箱子。
李燃走的小路确实方便,但是比大路稍微陡峭难行一些,余冬棋穿的小高跟鞋又拎着行李箱,中途大衣被横生的枝桠刮了个凌乱。
到林区时已经是傍晚六点左右了,看天色垂暮,气温下降,一行人已经又冷又饿。
林区书记一早收到消息等在路口接应,路灯昏暗,余冬棋望见那人的身躯投下的阴影,越看越觉得伟岸。
书记姓陈,他将剧组的住处安排在林区深处的一座小镇上,刚好空了几间房,够程木导演和几个摄像组的人住下。
余冬棋和小狸被李燃安排在单位楼里住下,一是镇上空房不够,二是镇上物资不全,她们两个女孩过去住不方便。
房间就安排在李燃隔壁两间,平时生活上来往都很方便。
来到林场的时候已经接近七点,余冬棋的牛仔裤下摆已经被泥巴粘了个透,小狸跟在身后扯着嗓子直喊饿。
李燃将二人手里的行李箱接过,径直上了二楼房间去放置,走之前招呼她们两个在沙发上坐着歇会儿,又往后院喊了声:“人到了。”
没过一会儿,路上见到的几个小伙子就涌了进来,笑呵呵地开始闲扯起话题。
室内放着轻淡的音乐,只停留在前奏,小狸一秒就听出这是余冬棋早些年发行的歌。
为首的男孩自称叫林也,他皮肤通体古铜色,留着前刺,笑得憨厚。
小狸按耐不住地问他:“冒昧问一下,你们现在放的这个歌,是谁放的呀?”
林也揉了揉冻的通红的耳朵:“随机播放的。”
“哈哈,”小狸收回手,笑得很命苦,“冒昧了。”
“啊,怎么了?”林也耳畔煞红。
“这个歌,是我姐唱的。”小狸说着,用手指了指身边坐着的余冬棋。
余冬棋拉不住小狸的动作,只能僵硬地努起嘴角笑了两声,“你们好,我叫余冬棋。”
林也眼睛瞪得两倍大,亮晶晶的:“不好意思,我没留意,余小姐你是那个歌手吗?”
“余小姐你是歌手啊?”
“这么厉害!”
刚下楼的李燃听到众人动静,大大地“啧”了一声:“余冬棋你们不认识吗,我敢打赌她的歌你们都听过。”
一群年轻男孩不经说,立马吆五喝六地问她要赌什么。
李燃笑嘻嘻的伸出一只手,狡黠一笑说:“我就说一首,你们听过的话,一人请给我一顿饭。”
“行行行,请你吃,什么歌?”林也打头应允,又好奇地望了几眼余冬棋。
李燃打了个响指,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18年风靡互联网的神曲《独白》,谁没听过,我就问谁没听过?”
此话一出,几个男孩像炸开了锅的蚂蚁,议论纷纷。
林也震惊不已,拱手道,“我知道你,也知道那首歌,没想到原来是你唱的,好厉害。”
余冬棋被几个的热情围拥的脸上浮起潮红,“谢谢大家喜欢。”
9月,北陲还在深秋,室内的炉子凉着,只留手边一盏插电的小茶壶沸腾,茶汽汩汩往外冒。
余冬棋站起身想帮忙按灭开关,不等她动作,后院就走出来一个男人,他垂着脑袋,两三步绕过家具迈到她身侧,关了茶壶的电源。
她回身往后望,看见抖擞近乎板寸的头发下,他一览无余的脸,一时间血液直往她颅腔上涌,她就这样定住了动作。
男人穿着黑色高领毛衣,肌肉线条突出健壮,小臂袖口卷起,手腕处横着一道伤疤,不算显眼。
他身材颀长,眼睑藏在阴影里。
余冬棋不知自己定了多久,只见他将茶杯递到自己手边,僵硬开口:“拿着,暖和。”
她只囫囵抬头扫了他一眼,心尖擂鼓便长鸣不绝,匆匆埋下脑袋。
她的视线落从那人的皮靴,滑到自己沾满泥巴的裤腿上,难得觉得有些羞耻。
她想过数次再见这人的场景,或许在灯红酒绿的酒吧、车水马龙的平城街头,亦或是其他人的婚礼上。
唯独不该是现在这样,猝不及防的对上那张最愧于见到的脸。
室内热烘烘的,她手脚却麻凉。
在墙面老钟的走针声中,她伸手接过那人递来的杯子,小口啜饮。
她有双发旋,此刻在顶光照射下似年轮盘旋,一转就过了许多年岁。
周思尧的眼睛像不见底的黑洞,鼻梁高挺,他绷着嘴,没有进一步动作,许久才走到对面的位置坐下。
于是吃饭时,余冬棋像是掉进猫窝的老鼠一样,总觉得浑身刺挠,心理觉得四周目光灼灼。
她沉在热络的氛围里,没忍住,从桌上拿过酒瓶给自己倒了一小盅,一饮而尽。
俗话说,酒壮怂人胆。一口下肚,胃里翻腾起来,她终于坐正了身子抬头去看对面。
那人坐的笔直,视线半分没落在她身上,他靠近林也坐着,侧脸线条流畅好看。
余冬棋酒量一贯不好,缓了一小会儿,视线就开始飘忽,眼前像蒙了层水幕。
水幕外,她看见周思尧问了林也两句话,后者的眼神突然向她投了过来,约摸两秒,又转回去和他说话。
李燃第一个觉察到她的状态不对,她将手里的水瓶揣进大裤兜里,招呼林也后面几个人:“余小姐酒量不好啊,你们谁帮忙扶她回房间。”
小狸吃饱喝足才注意到余冬棋,她皮肤皙白,此刻酒精上头,两颊红得发奇。
“我,我来扶就好了。”
李燃皱了下鼻子:“小姑娘小身板,别累着了。”顺手小狸举起来的手扣了下去。
林也吃到一半,将手里半块馒头一口塞下去,呜咽着:“姐,我来。”
李燃听了猛地拧起眉,顺势问坐他旁边的人:“他发的什么怪声?”
周思尧看着急于说话却不幸噎住的林也,闷笑了两声,开口的嗓音有如松柏般沉凉:“我来。”
余冬棋的房间安排在212,李燃插上钥匙开了门,又从兜里掏出一把备用,连带着隔壁两把钥匙一起交给小狸。
余冬棋昏昏沉沉的,意识倒也还算清醒,感受到腰上箍着男人的手,她猛地回身避开,双手在身前比了个大大的叉。
“臭流氓,别碰我!”
李燃先开了客厅的灯,再回头准备开玄关灯时,就听见这么一句。
再看去,周思尧长身靠在墙边,没什么表情,摊了摊手掌,淡淡的说:“不是我。”
说完就转身出了门,余冬棋脚步颠倒着,却也算认路,七拐八摇地砸进了床。
她醉的轻,夜里起了凉风,满堂一吹,她攸地就醒了,除了太阳穴有点疼外,没有其他不适。
她摸索着起身,开了盏灯,发丝散乱地垂着,她有些坐不住。
浴室灯打开,她迅速钻进去洗了个澡,室内湿气氤氲,窗外一阵狂风乍起,不怎么结实的玻璃窗噼里啪啦地奏着狂野的曲。
深更半夜,门外猝然响起敲门声,她站在浴室门口,被吓了一跳,赶忙笼紧身上的浴袍。
门外声音短促,敲了半声便戛然而止,她深呼吸了几分钟,才敢上前拧开老旧的锁。
室内,卫生间的排风扇运作着,玄关处也没开灯,楼道里暗的什么也看不见。
玄关处柜子上倒扣着几把手电筒,她摸了把按亮拿着,对着楼道照了一圈,别说人,就是鬼影也没看见半个。
反而是手电筒质量太好,亮晃晃地,她突然感觉有些扰民,赶紧调低了档位,正准备关门的时候,把手一阵异响。
铁环固定把手上系着个塑料袋,她轻手解开,提了进去。
头发还没吹干,披在肩上,浸湿了她一整片后背,冷津津的。
袋子里装着两盒创可贴,余冬棋拿在手上仔细看了一会儿,有些纳闷。
直到她擦干头发坐进床上,脚上摩擦着布料开始发热,她才意识到脚踝因为穿太久高跟鞋已经破了皮。
这会儿发起热来,痛感才细细密密涌上来,她看着床头上的创可贴,突然明白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