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季夏没被人威胁过。他普通的没表情,和彻底冷下脸时,眼神还是不同。闻雪只看了一眼,很快补充:“开玩笑的,我还不想渎职。 ”
他是有筹码,但远远不够,主动权永远在裴季夏手里。他没傻到去威胁对方。
他的目的,仅仅是让对方知道自己不是闲杂人等,而是中央医协、并且是陆自明理事的人。陆理事是这位裴队长的大恩人,没有他研制的特殊小白片,裴季夏这辈子都别想上战场。
这个目的已经达到了,因为裴季夏沉默着看了他一会儿,只说:
“……药什么时候给我。给个时间,或者现在。”
“现在不行,”闻雪掩着嘴,清了下嗓子,接着问,“你急用吗?”
“不急,但两周之内,我要拿到。”
“这你放心。”闻雪说着,还是没忍住,转过脸去咳嗽。
这副身体打满了补丁,不过多说了几句而已,他嗓子已经干得难受。但水杯在裴季夏身后的桌子上,他不太想凑过去拿。裴季夏已经完全化身为冰山,浑身向外放射寒气,感觉一靠近就会冻伤。
他是没动,可冰山长了腿,自己走到他身边。
闻雪的杯子很好认,一是因为房间里只有这一个杯子,二是杯壁上画着个兔子头,脑门上一片雪花,画风堪称鲜明夺目。裴季夏端起来,也不说话,就往人跟前一站。等闻雪疑惑地仰起头,再往他眼前一递。
不锈钢杯子和冷面帅哥的气质很不搭配。裴队长像一堵没长嘴的墙,原本绘着米开朗基罗的壁画,却被狂野艺术家攻陷,创世纪变成了兔子头涂鸦。
“你……咳,谢谢。”
闻影帝被戳中诡异的笑点,马失前蹄,差点笑场。他接过水杯,感觉自己像被狱警温情关怀的犯人。
裴季夏略微低着头,近距离观察他杯子上的大作。雪花的画法很狂野,一横一竖一斜杠。抽象兔子头顶着这雪花,气场堪比额头一个王字的老虎,充满野性与张力。
闻雪绷着脸,拼命忍过想笑的劲儿,反而逐渐不自在起来。裴季夏不知道在看什么,一堵人墙杵在那儿,动也不带动的。而他整个人被笼在裴季夏的阴影里,郁闷地瞅着占据视野的军装布料。
他瞒过好心的同事,熟练地对警察说谎,甚至昨晚看着某双眼睛逐渐失去生机、感到有些作呕时,他都没有这样不自在。
不提其他,裴季夏也太贴心了。狱警是该这么贴心的吗?
今天仍然是阴天,雨的前奏过分潮热,而又漫长。
闻雪欲盖弥彰地把杯子举到嘴边,一口水还没咽下去,就被一阵强劲的摇滚乐打断。电吉他合着鼓点,硬生生把那点莫名其妙的气氛撕碎了。
裴季夏也像忽然回过神,愣了一下,往后退开一点距离。
闻雪:“……抱歉,我接个电话。”
他背过身去,按了接听。世界一瞬间安静了。坐在他头顶的小兔也一块转了过去,拿尾巴对着裴季夏的脸。
裴季夏盯着它尾巴尖上的绒毛。电话那边是个女声,他没想听,可是声音不断飘进耳朵:
“我又看见他们了,没想到今天有警察在,他们还敢来……”
闻雪说:“我知道了。园园姐,你小心些,离他们远点。”
“嗯,小雪,他们在后门这边,你也别……”
她没能说完,一声惊叫,那头换了个男声:“呦,这不秦医生吗?怎么着,躲我们呢?”
随后,电话被挂断了。
闻雪扔下手机,把手里的杯子“啪”地往窗台一搁,转身就往门外跑。
用旧了的杯子发出一声清脆的哀鸣。裴季夏对它实施人文关怀,确认它还健在。再追到后门口时,闻雪已经在跟三个高大的哨兵对峙。
“您要解释,我们已经给了。如果还有任何问题,请您选择合理的反馈渠道。”
那三人来势汹汹,其中领头的穿着背心,露出花臂:“闪开,都说了少管闲事。秦园园,别当缩头乌龟,痛痛快快地给个准话。”
被闻雪挡在身后的女医生已经吓坏了,几乎僵在原地,手足无措:“我已经跟您说过了,患者初次就诊时明确没有妊娠,也没有生育打算。我们都有记录,治疗方案是符合规范的……”
花臂打断她:“之前怎样我不管。我妹子现在怀孕了,孩子要是有任何问题,你们必须给个说法。”
闻雪一度怀疑花臂的纹身不止在胳膊,脑子上也有。导致他智力受损,忘了怎么写“讲理”两个字。但凡他的字典里有这个词,也不至于来闹这种事。
心外科半年前收治了一位心衰患者,秦园园是她的主治医师。患者年龄不大,可病情不乐观。秦园园反复确认过她没有备孕计划,并且强调怀孕会加重身体负担,不建议妊娠。
在此基础上,经过秦园园全心全意的治疗,病人的情况好多了,甚至有些太好了——她怀孕了。
一般来说,这样的重症患者如果能获得良好的预后,都会对主治医生千恩万谢,甚至送上锦旗或者感谢信。万万没想到,锦旗没见到,投诉倒是来了。
这位不遵医嘱的患者出了院,一口咬定秦园园用药不当,治疗心衰的药物对胎儿有副作用,要求赔偿。
院方调查过后,自然不同意。家属就叫着几个亲戚,天天堵在诊室,举着摄像机寻找医生“医疗过失”的证据。
影响正常工作不说,天天面对镜头和充满恶意的目光,谁也受不了。秦园园兢兢业业治病救人,从没想过自己好人没好报,摊上这种事。又觉得连累了科室的同事们,已经在卫生间哭过好几次。
花臂跟他的小弟们不择手段,也不要脸。他的精神体是只草鸮,耀武扬威地扇着翅膀,爪子几乎伸到闻雪脸上去。
这里不是正门,很少有人路过。偶尔有人停下,也只远远观望,不敢多管闲事。只有那只小兔子跟在闻雪脚边,立起身子,冲花臂挥舞着前爪。
“如果您需要,可以查阅病历和诊疗记录,或者我手把手教您怎么查。”闻雪盯着他,很干脆地说,“请您不要再干扰我们正常工作。”
“当时你也不在场,哪儿轮得着你说这些?该赔钱赔钱,少跟我在这废话。”花臂人高马大,根本没把闻雪放在眼里,抬手就要拎他的衣领。
闻雪偏头躲开,他有点洁癖,实在没忍住拧起眉头,但脚下半步也没退:
“我说过了,请您选择合、理、的反馈渠道——您是听不懂,还是听不到?”
这话说得重,他本来也不是医院的人,才不管什么患者满意度。更何况这位花臂不只是患者家属,更是个敲诈勒索者。脸上明晃晃写着过河拆桥几个大字,偏偏就不害臊。
裴季夏在七八米外看着他。他脸上笑意一点都没了,那样柔和的眉眼,竟能将温柔褪得一干二净。
可惜,花臂不听人说话,眼神也不好使。踩着他人的脊梁大笑的人,不曾低头看过脚下的眼泪,自然也看不见兔子的威胁。
他吹了声口哨,那草鸮抻直了爪子,就要扑下来。
闻雪的手已经伸在口袋里,攥紧了什么,就要抽出来。裴季夏的苍鹰已经先到,一爪拍开草鸮。随即抽身回旋,长羽贴着花臂双眼划过,逼得他后退半米。
“我操!”花臂一句国骂已经冲口而出,正要怒吼“兄弟们给我上”,抬眼就看见裴季夏的脸。
苍鹰在低空中盘旋,翼展如幕。裴季夏的眼神同那鹰是一样的,落在人身上,像漫不经心,又像锁定猎物。
花臂只看一眼,已经觉得额头渗出冷汗。他一个大冬天都穿背心的人,竟然开始感到周身恶寒。身后两个跟班更是一动不敢动,精神体很不仗义地躲回精神图景里。
裴季夏开口,问他:“还有要说的吗?”
他本来想说“有话好好说”,为了听起来更强硬,不知怎么就蹦出了这句。像冷血连环杀手的结算台词。
花臂不知是有骨气,还是彻底僵住了,仍然保持着气势很足的pose,没吭声。他的草鸮胆战心惊地地哀叫一声,算是替他回答。
他怎样答不重要,因为裴季夏的注意力已经不在他身上。闻雪又咳嗽起来,这会儿比方才要好一些,但仍能听出是在努力压着。
僵持半分钟后,花臂被他的小弟们架走了。裴季夏礼貌目送他十米,然后转过身,问道:“有没有事?”
秦园园边从上衣兜里翻出润喉糖,边惊魂未定地回答:“还好的,真谢谢你啊。”
她刚工作没几年,眼睛里闪烁着不安,甚至微微地发着抖。裴季夏对她点点头,绞尽脑汁地想了几句安抚的话,然后转过脸去看着闻雪。
闻雪咳完了,一抬头,发现裴季夏盯着自己。他着实愣了一下,才意识到这人居然还在等自己的回答。
“……我也没事。”
裴季夏满意了,眼神往下移,想看他兜里藏着什么东西。闻雪接过秦园园递来的润喉糖,往嘴里一扔,先安抚了她,又仰起脸来问裴季夏:“你呢,感觉怎么样?”
使用精神体协同行动其实相当消耗精神力,不过裴季夏十几岁上战场,自己是用习惯了,身边的人是看他用习惯了。所以平时不太有人这么问他。
“我不是向导,也不是哨兵,感受不到精神力的波动。”闻雪解释了一句,“所以你如果有什么不舒服,要告诉我。”
他嗓子哑极了,刚说完,裴季夏就倾身过来,像阻止他继续说下去一般,握住他一边肩膀:
“我还有一个问题,闻医生。”
他声音压得低,人也贴得近,几乎凑在他耳边:“为什么要杀人?”
……好跳跃的话题。
大庭广众之下,就算知道其他人听不见,闻雪还是条件反射地想回避这个问题。但裴季夏手上用了点力气,不至于弄疼他,但也挣不脱。他只好压低声音,言简意赅道:“那个人该死。”
裴季夏居高临下,距离拉近了,就不再执着地看人衣兜,而莫名其妙地,开始盯着他眼底那颗小痣。风里混合着一点点薄荷糖的味道,引着他再往下看,去看那薄薄的一双嘴唇。
明明不怎么干燥,声音却哑得要命。他看见闻雪手又抵在嘴唇上,就说:“你别忍着。”
闻雪说:“嗯。”
裴季夏外表仍是冰山,很有气势,很有压迫感。但内里可能已经开始融化,化出一条小溪,流得歪歪扭扭。闻雪干脆随波逐流,问什么答什么,反倒放松下来。
他怕冷,还忘了穿外套。可是在冰山旁边,居然找回一点温度。
风似乎没有那样冷,连脸颊都吹不凉。
白兔早已在闻雪头顶稳坐下来,苍鹰也落回裴季夏肩上,偏着头啄他的耳朵。
围观的人散干净了,但不时有人路过,朝他们投来目光。裴季夏从薄荷香里醒过来,猛然回到现实中,立刻感到后背僵硬起来。
他觉得比起自己,显然是占据人脑袋的兔子更加显眼。但很不幸地,他只感受到目光聚集在自己身上。
小兔圆圆的眼睛盯着他的苍鹰,像是在好奇。苍鹰拍拍翅膀,逞威风般发出长鸣,丝毫不顾主人的死活。
裴季夏:“……”
看过来的人更多了,他想立刻把苍鹰关回精神图景里。但闻雪的目光也看了过来。
苍鹰抖了抖羽毛,闻雪像抚摸雏鸟一样,抚摸它脖颈周围的绒毛,对它说:“宝宝真棒。”
十分钟后,裴少校驾车逃离现场。不过他顺路送了女医生秦园园回家,算是绅士地逃亡。
秦园园在自家小区门口下了车。天色挺暗了,道路旁棕榈科植物的枝叶在夜风中摇晃。
苍鹰这辈子没被喊过宝宝,已经亢奋了一路。裴季夏确认秦园园进了小区大门,摇上车窗,把它从精神图景里放出来,对它说:“你冷静点。”
苍鹰不理他,爪子刮在副驾驶座的椅面上。裴季夏只好拦着它,阻止它继续损坏公物。这样没法开车,他拉上手刹,打开广播。
新闻频段里的女声正播报着:“警方于海述市中心医院发现一具尸体。死者张某艮,男性,56岁,死因初步鉴定为心肌梗死……”
影帝闻雪演技加持,不管是面不改色地说谎,还是拿别人的药做文章,总有种游刃有余的淡然。非要被拽着手腕,摁着肩膀,从很近的距离看他的眼睛,才能露出一点点真实。
如果换了别人,连这一点点真实都不可能窥见。但裴季夏看得很清楚,闻雪回答最后那个问题的时候,有几秒钟,身上干净温柔的气质全敛了干净。
“那个人该死”,裴季夏知道这是他的真心话,并且说得确实没错。
张某艮,男性,56岁——这名字不常见,所以裴季夏很快记起,自己认识这位死者。
七年前,张平艮曾是他父亲最信任的战友。
如果他是闻雪,也一定会选择杀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