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益正他舅舅,我记得叫陶丹青,也是B市的警察,不过B中不在他们分局的辖区内。许远走了以后,他隔三差五地来找我喝酒。
“我知道他是在怀疑我跟许远父子的失踪有关系,觉得是我帮他们逃出了B市。可他每次来都客客气气的,我怎么强调我不知情,他都当没听到,说只想跟我做个朋友。后来我大意了。”
郑家厚事无巨细地往外说,眼睛没看镜头,随着回忆瞥向斜侧。他手背的皮肤干涸得如同开裂的树皮,多年反复的皮肤病因情绪震荡开始发作,两手交握着,自虐式地抓挠。像是要从经年的噩梦里,用指甲抠出一个个字来。
“有一次我下班,他硬拉着我去烧烤摊上吃夜宵,一个人不停地喝酒,喝到后面醉醺醺地趴在桌上,敲着筷子跟我说,‘刘哥啊,其实我知道我那外甥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姐骄纵得他没边儿了。她觉得我姐夫忙,一年到头不着家,我小外甥跟没爸一样,所以有求必应。你知道吗?小正他吃花菜不吃花菜杆子,吃白菜不吃白菜帮,你见过谁家孩子那么挑食,那么浪费?我姐还骄傲地说他嘴挑。’。”
郑家厚说着涕泗横流,眼泪顺着他的下巴断了线地往下淌,他用手糊了把脸,破了皮的手指在他唇边留下一道细细的血丝。
他从兜里摸出一叠对折好的纸巾,凑在昏花的视线前,想要捻出两张,湿润的指尖反把纸打湿成一块儿,他试了几次没成功。
“他对着我扯一通家长里短,说起他跟他姐小时候的事。说主要是他姐放不下,儿子被人打瞎就算了,连句道歉都没听到,这叫什么?但是他自己去许远家里看过,也听村里人说过许远的情况,知道许远同样过得不容易。他是个警察,却下定不了决心帮谁,问我许远是不是死了?”
“我想着三年过去了,都三年了!他说得那么诚挚那么动容,应该是想通了,一个没留神,就告诉他,我当时给了许远两千块钱,让他去A市找人帮助。我其实也不认识对方,就知道他是个搞慈善,研究什么未成年人心理健康的。那种专家认识的人比我多,能不能成,看许远的命怎么样。实在不行,A市那边经济发达,安置他这样的孤儿怎么也比B市好。”
郑家厚撕不开纸,直接铺到了脸上。揉着成团的纸巾擦眼泪。
“陶丹青的表情一下就变了。他从桌子上抬起头,一动不动地盯着我,那种阴冷的眼神跟虫子一样爬在我的身上。我叫了声他的名字,他不理我,扔下钱后头也不回地走了。我这才知道他是在装醉。他那么长的时间,一直在骗我。他不会放过许远的,他一定要给梁益正报仇。”
“从那之后,他再没主动找过我。我给他打电话,他把我拉黑了。我知道他会去找许远,可能是怕牵连到他姐夫,那时候梁益正他爸已经调到B市了,这件事他谁也没告诉。我胆战心惊了一个月,差不多是在国庆后,有人来问我最近有没有见过陶丹青,说他跟家属断联了半个多月,系统里没查到任何线索,怀疑他是出了什么意外,可能被罪犯打击报复了。我直觉不是,但我不敢说。
“许远可以隐姓埋名,陶丹青没这个理由。所以只能是许远杀了他。”
梁益正听到这里,再克制不住,把手机往地上重重一砸,目眦欲裂地吼:“许远!我特么杀了他!我跟他拼了!”
“站住!”
警察小哥飞奔上去拽了把他的衣角,从后面将他扑倒。
梁益正暴走下力气大得骇人,一肘将人从背上顶了出去。
好在这时别的同事赶到,合力拧住他的胳膊,将人死死压在地上。
“放开我!”梁益正面色紫红,两眼外凸,嘴边溢出些微血沫,口中发出凄恻的吼叫,“他为什么要杀我舅!你们不管,你们都不管!就因为我爸是个狗屁的破领导,为了他的仕途,当年不管我,后来不管我舅!”
冯队听到了从狭长走廊传来的怒骂,瞥了眼又收回视线。
郑家厚在一阵静默调整后,突然开始讲起别的事情。
“我就是一个片警,没学历,没背景,干不成什么大事。我不说自己做过多少贡献,我只是一个本本分分的普通人。我老实了一辈子。”
他看向镜头,指着自己长满斑斑点点的脸说:“我脸上的皮,一个夏天不知道要褪多少层。手上、耳朵上这些疤,全是以前冻疮留下的。有一年冬天,一个孩子闹自杀,我们几个人豁出命从池塘里给他捞出来,我的脚差点被冻得要截肢。还有一年,两家人为屋子边上的一块地吵起来,我去调解,腰上被砍了一刀,肠子差点流出来……”
他说到后面,泣不成声,一个个字音粘黏着地从嘴里滚出,像是发着呓语。
“这么一份工作,每个月几千块钱工资,只是混个温饱,但好几次差点要了我的命,退休后留下数不清的后遗症,不是腰疼就是腿疼。帮我儿子带个小孩都做不到……”
冯队背着手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知道这种诉苦后面跟着的会是推脱不掉的罪行。
他忍了忍,听对方还是车轱辘个没完,火气冲翻了天灵盖,重新拿起手机对着屏幕骂道:“你说够了什么?有完没完?你在这儿给自己牵功劳,是想干什么?要不要我把局里的同事,拉出来跟你比比?”
郑家厚被他这句话戳得瘪了气,渐渐收声,老泪纵横地说:“我需要钱。这社会干什么都要钱。孩子生病、上学、报班……”
吐露完自己的苦衷,郑家厚捂住脸,终于来到正题。
“是我鬼迷心窍。有一次我在网上认出了成年后的许远,联系上他之后,我用他的身份做要挟,在一年多的时间里,一共六次,向他索要了总计价值一千四百多万的现金跟财物。给孙子买了套学区房,买了辆车,还有其它东西。”
郑家厚恼恨地抽打着自己的脸,因哭泣早已涨得通红的皮肤一时看不出掌印,可响亮的耳光在车内“啪啪啪”地回荡,比郑家厚的供述要清晰得多。
冯队听到一千多万的巨款,已经要晕了,嘴唇都在哆嗦。见到对方濒临崩溃的精神状态,咽下所有难听的话,在对面劝导:“老叔,老叔!够了,你听我——”
郑家厚无心听他的开解,道完原委后,伸手关掉了直播间。
他把手机从支架上拆下来,从汽车的后视镜里对上一双寒凉而病恹的眼睛。那视线磐石般压了过来,碾碎他的苦闷和委屈,告诉他先前的倾诉都不奏效。
“我一直想问你,当初让我走,是真的好意,还是私心居多。”
严见远的皮肤偏白,打在日光下,薄得仿佛透明,瞳孔的颜色也浅,即便只是隔着镜子对视,也恍若能穿透人心。
郑家厚屈起膝盖,想给他跪下,车内的空间不足以让他做到。他一条腿半支着,卑微地谢罪:“对不起,我不知道是哪一步开始走错,让我怎么选都不对……”
“我也是。”严见远移开目光,“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即便我没有了名字,我也走不出许远这个身份。每次我以为我可以痊愈,你们就会出现,用所谓的真相,来向我讨要代价。”
他极力掩饰、逃避,不惜谎话连篇、远走异国,依旧困囿于十一岁那个风雨潇潇的夜晚。
那阵细密的雨点浸入他的肺腑,积蓄成一潭苦水。
苦水又发酵、泛滥,变成一场永无休止的瓢泼大雨。
他的人生,就在这片阴暗的潮湿里发芽,再生霉。看起来活着,不过是延迟的死刑。
严见远说:“你们比我更会说谎。在你们的真相里,只有我是罪大恶极。”
郑家厚连擦了几次眼睛,仍是什么也看不清,舌尖咸得发苦,翻来覆去地讲那套陈旧的说辞。
“我不该告诉我儿子这些事,我没想到他会动歪心思,我不知道他去找过你那么多次,也以为你不会在意那笔钱……”
严见远开了门锁。
郑家厚在他无声的威迫下停止了絮叨,拉开车门走了下去。
风从辽远的地方吹来,刺得他眼睛发疼,他站不住地跌坐下去,体温随着汗液跟眼泪流失殆尽。
他感觉沙子被风扬到自己的身上,那么点微末的重量都压得他抬不起头。
他从衣服内侧摸从把簇新的水果刀,解开外面套着的塑料袋后,拿在手上看。
郑家厚把刀片贴向自己的脖子,手上稍稍用力,即将割破皮肤时,求生的本能又扯着他的手后退。
他抽泣两声,拿出手机,翻看相册里的照片。
一张张笑着、哭着的脸从他眼前划过,水渍沾满屏幕,他指尖点了几次,手机变得没有反应。
郑家厚仰起头,扔开手机,深吸两口气后,给自己下达死亡的命令。刀片再次对准脖颈时,一声天籁的“爸!”,呼应着他的幻想在他耳边出现。
郑家厚震愕地回头,失神的一瞬间,一道黑影闪电般袭了过来,扼住他的手腕往后一拧,迫使他松开手,随即迅猛抬腿把刀踢了出去。
周随容望了眼刀片飞离的方向,摸向自己的心脏,感受到它在不正常的、极其快速地跳动,推动着血液奔向四肢百骸,可还是抵不住手脚在趋向冰凉。
分不清是对方才那千钧一发的事态而心有余悸,还是别的缘故。
方清昼从后面跟上来,捡起没入草丛的水果刀,说:“你就算自杀,也不会人死账消的。”
郑家厚发着抖,还没从临死前幻觉里出来。
方清昼说:“即使许远答应你,不会对外曝光真正勒索他的人是谁,资金往来走的什么方式,用作什么消费,真正受益方是谁,警方会查,不是你一张嘴说了算。你身上没有一件值钱的东西,连整包的餐巾纸都不舍得买,谁会相信你勒索了一千多万?还是你以为,他们会念在你同事一场,畏罪自杀的份上,睁只眼闭只眼地默许?”
郑家厚内心升起无限悲凉,问:“我死还不够吗?”
“不是不够。”方清昼似有若无地叹了口气,“是不对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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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