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闻府紧闭的大门前头停下辆马车,司礼监掌印兼秉笔太监穆顺仁亲自前来,踩着跪趴在地充当人肉台阶的低等太监,款款下车。
身侧的另位太监凑前扣响门环,不久、里头下人打开条缝,将宫中令牌递上。
下人赶忙开门,穆顺仁昂首跨过门槛,闻府四周的下人朝他好奇地看。
穆顺仁身后跟着的人高声喊:“圣旨到——!”
闻府许久不来宫中人,所有人皆吓一跳。
商陆见状赶紧跑到书房门外通知闻竹,“家主,有宫里的人来!”
闻竹写毛笔字的手闻言停住,心想:“这么快……”
他出来后,同院里人跪下叩头,聆听旨意。
身穿紫袍的穆顺仁取过卷轴,展平后清清嗓子,高傲开口: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仰承皇太后慈谕,城南闻家,闻竹。美如冠玉,德才兼备,温文尔雅?,仪表堂堂,淑人君子。今特赐婚于国公世子,为世子妃,以结秦晋之好。望尔等婚后举案齐眉,相敬如宾,择良日、下月初五,行大婚之礼,钦此!”
语闭,穆顺仁虚伪地弯眉,眼中满是睥睨,象征性地道:“恭喜闻家主啊,过几日,由太后娘娘亲自打点的聘礼就会送到您府上。”
圣旨念完,大家骚动不小,偏头窃窃私语。
赐婚旨意已下,可闻竹是个男人,娶便也罢,这是嫁啊!哪是“恭喜”?对于他而言,分明是“大辱”!
闻竹听着,认命闭上双眼。
磕完头后,恭肃地接过圣旨。“臣、接旨。”这几日的闷慌终是由这宗卷轴终结。
家里的下人都是府中的老人,也算看着闻竹长大,了解他的性格,知道他此刻是何心情。
送走穆顺仁后,全都默契地不张口提及,散开各自做份内之事。
商陆扶起跪地身形不稳的闻竹,面露担忧,“家主您……”
闻竹起身,攥紧手里的黄缎子圣旨,拍拍商陆扶着他右臂的手,温和轻声安慰,“没事。”
转头对下人嘱咐:“不必为我不平,婚事注定,是我自愿为之,你们定谨小慎微,切勿声张。”
树上飞鸟从高枝展翅而落,俯瞰身下富饶的长安城,飞入门前挂着“国公府”牌匾的巨大豪宅府邸里,最后停在墙边尚未开花的石榴树上稍作休息,好好捋着羽毛,却被女人的哭喊声惊得仓惶而飞。
“儿啊、知雪啊……!”
前院的亭子里,在石凳上坐着位中年妇人,米白上衫,淡紫长裙上刺绣着大片紫荆花纹样,眼角似断弦,止不住地流泪,哭着:“知雪,你可怎么办啊……”
真是岁月从不败美人,即便她人到中年,但容颜依旧,哭得模样也是可怜兮兮。
要说全大崇最尊贵的女人,绝对是当朝皇太后深重花,那全长安最尊贵的世家,也定是她的母家——深家。她的亲哥哥深重枝死后,被追封国公,正妻黎晚则是国公夫人,如今独掌深府为家主。
她能哭成这样,便也是因为穆顺仁带来的这道赐婚圣旨。
现在陪在她身旁的也是个与她年纪相仿的女人,可用珠圆玉润形容,脸蛋白皙肉嘟嘟,显得她富贵有福。
那女人开口:“真是!到底怎么想的,你家就知雪一个儿子,现在居然要娶个男的,这何用意!”她手中团扇扇得飞起,为黎晚打抱不平,“咋,嫌你家里阴气重,特意找男人壮阳?!”
黎晚拍着膝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玉珠啊,你说我该怎么办……”
金玉珠拿来自己的帕子,为她擦着脸颊的泪珠,语气有心疼也带责怪,“叫你年轻时痴情姓深的,他就不是个值得依靠终身的男人,你偏不听,倔得跟头驴一样,非他不嫁。以前劝过你,真以为你能消停点,结果呢!你居然显怀了,闹得满城风雨!迫不得已他才娶你,你还给他生三个孩子,他先撒手人寰,半点苦没吃。”
手指伸出去抖着,意思是代指太后,“明知道深家嫡脉就知雪,还让他娶个男的,这不有病吗!”
黎晚双手捂着脸,肩膀直颤抖,鼻音很重地呜咽,“哎…玉珠,你小点声,背后议论太后,你真不怕啊。”
“我真羡慕你生下对双胞胎,好歹留个传递香火的,可我家就一个,呜呜呜……”
金玉珠握住她双肩,让她抬头看自己,给她想办法,“晚儿,要不去求求太后撤旨……”
“太后先斩后奏,没法啊,聘礼都下啦……”黎晚摊手。
——几段台阶上的屋内,里头正坐着三个人。
深知雪身着外衫红袍,内搭白衣,头上各编起的小辫子中皆混入缕红线,红带子扎着,伴着墨发坠在肩头,长长的末尾两端挂着小小金铃,随微卷的发丝捶在脑后。
他唇红齿白,五官精致,右侧颧骨处有颗黑痣,给他添些独特韵味,眼型若桃花,瞳仁呈现清澈的琥珀,没有任何杂色,全身散发放荡不羁的潇洒劲儿。
他姿势慵懒地坐在宽敞的床榻边,左右手交叠,翘起二郎腿,正快速抖动,腰带间坠下几串铃铛,随着他颤不断的动作,“当啷、当啷”地响。
他面上恼火,看着前面坐在椅上,笑得直不起腰的一男一女。
终于忍不下去,开口,“喂……笑够了没。”他声音清朗好听,每每最后一个字,自带撩人的尾音向上扬。
坐他左手边的男人,笑得牙收不回去,重重地一下、两下拍着他的肩头,“兄弟,多新鲜啊~你倒还比我先娶妻,结果、你咋娶个男的~哈哈哈……”
他长得端庄大方,显然副文人的穿着打扮,气质看起来风度翩翩。
“盛鸣铮、你能死吗。”深知雪抓甩开他的手。
盛鸣铮捂嘴笑道:“不能。”
深知雪:“滚!”
这回换另侧的女孩,她把圣旨拿到他面前,说道:“哥,要以后进门,我该叫啥?”憋笑,“嫂子还是哥夫?”
深知雪推开圣旨,“深乐华,你也滚……”
深乐华看着明显与他们年龄差了点。脸庞圆润,大大的杏眼里蕴藏秋水,模样活像个粉雕玉琢的瓷娃娃。两侧耳后戴着粉白桃花样的绒花,毛绒动起来晃悠悠,如兔耳。
深知雪撤腿起身,略过二人走到窗边,回头道:“笑够了,就给我想办法。”
盛鸣铮推椅,抢过深乐华手里的圣旨,边看边凑上来,“哎,我说、你上月刚及冠,你姑母就迫不及待给你挑了一堆良家好姑娘,结果你都不要,可能就以为你是断袖,特意给找了个男的。她也不事先问你意见,直接下旨赐婚,你这是真把她老人家惹急了。”
他捏着下巴,读着:“闻竹……这不是差点被满门抄斩的闻家吗。下月、也就是四月初五、行大婚之礼……”眼神瞟深知雪:“说实话,这闻竹我见过,确实如里头所言,脸真不错,配得上‘美如冠玉’。”
深乐华也走过去,“对呀哥,我这个嫂子虽然门第不高,但当初也是高门大户,长得还好看,带出去肯定不给你丢脸。”
盛鸣铮冲她喊:“小孩儿就懂个漂亮,去去,一边玩去。”
“怎么!你不也说他漂亮。”深乐华怼他。
两人叽叽喳喳,叫本就烦躁的深知雪更头大,推隔开他们,“行了!乐华,去安慰娘。有些事,我和你鸣铮哥单独谈。”
深乐华跺脚,嗓中愤愤地“哼”出声,见盛鸣铮嘚瑟地朝她吐舌头,她狠剜一眼,带着气愤开门离开,“砰!”又重重关上。
深乐华走后,盛鸣铮盯着她气愤的背影,深知雪伸手合窗。
屋里只剩他俩,终于放下打闹,谈起正事。
“太后这么急,不惜对方是男人也让你娶,多半是个棋子,要的就是打探消息,好来对付你。”
他撇撇嘴,语气满是轻视,“不知这个闻竹有多大本事,还能打探到你深大世子。”
深知雪道:“先不说我想不想娶,该去问问那人想不想嫁。耽误的可是我和他两人。”
他沉声继续说:“此法怕是李长玦的提议。提他就心烦,别人不知道,我可知道、他跟那个侍卫关系不明不白,去祸害别人不行,非跑来恶心我。”
他转头问:“京墨雨呢?”
盛鸣铮迟疑:“呃……回颍川探亲?”
深知雪:“啧。传信早点回来,叫他们盯住江未眠。”
他侧身走到桌前,倒杯茶却喝不进嘴,咬牙,“江未眠这个老东西,我好好玩我的,他见拉我入伙不成,这些年明里暗里挑拨我和姑母,姑母如此忌惮我,全拜他所赐。”他狠狠握着茶杯,杯壁被大力捏地出现细微裂痕。
“哒!”重重放在桌上。
“这婚……”
这时,深乐华突然撞入,冲他们喊:“我太后…不对、我姑母来了!”
室内人目光对视,起身往外走。
大门口阵仗不小,穿黑锦袍,绣金丝凤纹的威严女人被婢女扶着踏槛而来。
院内众人齐齐跪下叩头。
“拜见太后娘娘,愿太后凤体安康——”
深重花拂袖,“诸位起来吧。”
深乐华最先起身,蹦蹦跳跳地站在她面前,眉眼弯弯,模样可爱又讨喜,软乎乎地叫她:“姑母你可来啦,乐华想您了!”
见深乐华,深重花眼底的慈祥掩饰不住,抬手摸她头顶,“乐华要是想哀家,哀家带你入宫玩好不好?”
深乐华还没开口,站在远处的深知雪坐不住,替她回答:“多谢姑母好意,只是乐华尚年幼,贪玩成性,规矩不好,怕是会冲撞宫中贵人。”
她闻言瞥见深知雪,再次亲切地说:“知雪真是长大了。”
深知雪规矩拱手,“姑母好。”
她转回视线,便瞧见她跟前低着头的黎晚眼睛红肿,关心上前。“嫂子怎么哭了?”
黎晚赶紧擦面,勉强笑笑,“不打紧、我……”她不敢把赐婚这事拿来讲,想编理由,竟一时脑袋空空,支支吾吾说不清,只好恭敬地把她往里迎。
深重花岂会不知原因,她轻轻叹气,随着引领进入内室。
黎晚吸吸鼻子,试探开口:“娘娘可用过膳?要不要……”
深重花打断,“不必。哀家此行,是为知雪的婚事而来。”
不光黎晚身形顿住,屋内的人也皆惊讶,居然不嘘寒,直接说事。
深重花拉黎晚坐下,轻拍她的手背。
“哀家知道,因为知雪这门婚事娶的是男子,你伤心,哀家从小看着知雪长大,必不会推他入火坑。你也知道闻家,且不提当下。当年,闻家长子便是智谋文才、礼数、性格、外貌样样具备,由此可见闻老爷子对子女的教导,哀家看重那孩子,确实也有这个原因在,哀家能够担保,此子定是良人,你大可安心。”
“仅凭个教导就可定义人心,那当年闻家又何必遭此灭门之祸?”深知雪站在旁边,心中不屑。
黎晚忙挥手,“那是自然、那是自然……”小心翼翼地肯定:“太后娘娘金口玉言,我岂不放心。”
国公生前也曾纳过几房妾室,却无一人诞下庶子。到如今只有三个孩子,两女一男。嫡长女舒仪郡主,早年爱上青州本地氏族的冉家四公子,因此远嫁,小产过后,至今不孕。而嫡三女未满十五岁。深知雪是二公子,国公到死都没想到,他唯一的儿子,被自己的亲妹妹下旨,让他娶男人。男子不能生育,怎能延续血脉?若婚后休了重娶女子,倒还有一线转机。可闻竹的棋子身份,为的就是深重花自己的利益,所以她绝不会同意深知雪休妻。除非小女儿深乐华招婿,诞下的孩子随女姓,不然深氏嫡脉可真就要断。
而深乐华高门贵女,入宫是必然,以后要嫁给五皇子李承德可以说是板上钉钉。
深知雪靠在墙边,脑子飞速运转,思索怎么将当前局势挽回。
深重花忽然道:“知雪。”
“啊?”他被打断,匆匆回神走过去。
深重花抬手想摸他的头,他弯腰给她碰。
“知雪,往后你要娶……”
没等她话末,深知雪急中生智,握起她的手乐观开怀地说:“没事姑母,我就喜欢男人!”
“!!!”
此话冒出,在场诸位皆瞪大双眼,难以置信地瞅他。
盛鸣铮紧紧抿嘴憋笑,差点憋死过去。
不是,他这么拼!?违心的话张口就来?
别人大概没信,但黎晚绝对当真了——
她在旁倒吸口气,差点白眼一翻晕过去,被扶着她的金玉珠死死拧着手臂内侧的肉,这才维持住面上自然,没失礼数。
深重花可能也信,肉眼可见地高兴。“是吗,那哀家倒是如你所意。”
深知雪更真诚,“那是,之前儿臣还怕姑母不同意,如今多谢姑母赐婚。儿臣以后必将与他琴瑟和鸣,不毁姑母牵线。”
看自己儿子这么真实的表现,黎晚这个做母亲的,终于只好承认现实,豁然接受深知雪喜欢男人的事实。
——深重花与他们稍聊一会儿,就启程回宫。
送完她后,国公府里的人看深知雪的眼神,似乎都变了。
金玉珠带着接近瘫软地黎晚,找到深知雪不信邪地再次确认。
“知雪啊,告诉姨娘,你当真喜欢男人?”
深知雪含糊地:“嗯、呃…嗯、对……”
听到回答的黎晚恢复原样立正,神经质地一脸认真道:“儿啊!没事,娘认了!只要你开心,娘会接纳这个男儿媳的!”
深知雪同样僵硬假笑,珍重点头,“娘啊,受苦了。”
她欲哭无泪,“不苦,就是感觉、多少有点对不住你爹。”
参考明朝,所以后续会出现内阁、东厂、锦衣卫这些明朝官职这样子,架空世界里男人娶男人什么的……就是开放点嘛(QvQ)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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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赐婚圣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