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晨时,深知雪难得起个早,刚出房就见着深乐华枕在黎晚膝上让人轻哄着。
在黎晚盯他仿佛能化为刀子的眼神中出府,他知道黎晚还在因昨天的事和自己生气,便识相的不去打扰还在闹脾气的少女,钻进马车沿路往皇城去。
——寿安宫里,金炉新添的沉香燃烧,缓缓散出稳重深沉,氤氲缭绕在宫内。
深重花手捧太后凤印,指尖摩挲上头雕刻的花纹,珍视地把玩在掌间,身旁站着背身微弯的太监,手肘处搭拂尘,本不大的眼眯起,嘴角擒着奸笑,恭谨地在深重花耳边道:“太后娘娘,干爹让奴才来禀报,他那头查到桩陈年旧事,事关……国本。”
深重花动作不停,眼皮未掀,从鼻腔发出声略带兴趣的“嗯?”示意他继续。
太监穆有鸿是司礼监秉笔兼东厂提督穆顺仁的干儿子,现任东厂理刑百户。东厂归顺太后,穆顺仁虽是深重花的人,明面上还是李长珩的近身太监,整日伺候在侧,加上锦衣卫都察院两边皆盯得紧,有什么消息便指派穆有鸿来与深重花联络。
大殿静谧,却莫名压抑得人喘不过气。
穆有鸿腰弯得更低,声音跟着沉,如毒蛇吐信:“干爹在整理圣上早些年游历各州记档的账簿时,发现处蹊跷,在十四年里的夏季,圣上二次南巡间,于江南三州足足待了四月有余,期间的近侍由当地安排,非随驾亲信。”
深重花终于抬眸,目光不见波澜,寒意凛冽。
穆有鸿额头涌现出缕薄汗,他不敢擦,舔舔唇,接着讲:“干爹察觉此事不寻常,动些手段,私下查访了昔日旧人,才从个已年老返乡的乐师口中撬出点东西。陛下当年微服私访,于苏州的一个湖上画舫邂逅位民间女子,据那乐师回忆,皇上曾与那女子……情意不休。”
深重花指腹停在凤凰的羽翼上,手微微收缩——早年李长珩身体尚可,勤政且喜体察民情,深重花岂会没料想过她这个儿子的帝王谋略,倘若他有心留血脉在外,以作他日之备,并非不可能。
“人呢?”深重花语调平稳,带着千钧之力。
穆有鸿惧怕太后娘娘的气势,惶恐差点结巴:“回太后,干爹查到此处,立刻派人去搜寻,而那女子的名讳、具体底细,如何也找不到,线索到此断了,倒像、人间蒸发。干爹猜测,此事恐怕是陛下刻意为之,若那女子真的怀有身孕,且顺利产下皇嗣,算来…该有十二了。”
此言落地,殿中陷入死寂。
有个流落在外,极可能存在的皇嗣,像柄悬于头顶的利剑,足以斩断深重花为李承德铺平的登基之路,甚至颠覆她苦心经营的所有。此人若被清流派亦其他任何反对她的势力率先找到,就可名正言顺地以“圣上遗珠”之名,同她分庭抗礼。
深重花将凤印搁在案上,发出沉闷响声,她眼神锐利,投射向穆有鸿,“穆顺仁做得不错,哀家果真没信错人,替哀家回他的话,此事到此为止,其余知情人,他知道怎么做。”
穆有鸿立刻回:“娘娘放心,干爹处置妥当,那个乐师开不了口,东厂上下,绝计不会有半点风声走漏。”
深重花靠回椅背,喜怒不形于色,“继续查,告知手下人及景安王,动用所有,掘地三尺也要把那对母子挖出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大将军那边……”穆有鸿不比他干爹心思缜密,琢磨不准深重花对江未眠的态度,如今到底认不认他为友方,提及后止住话头。
“不必。”深重花无声冷笑,江未眠野心渐长,背后难免不与其余党派勾结,且自从料理闻家过后,这两年逐渐站队模糊,难保没生不臣之心,她倒不敢再信。“既然他不愿与哀家同伍,哀家成全他,叫他养病就是。”
她侧目跟穆有鸿道:“午后去将军府传话,哀家甚想念婉娴郡主,命她入宫、陪陪哀家。”
“奴才遵旨。”穆有鸿领命,躬身离开。
没过多久,门外宫女上前禀报深知雪在外求见,深重花正好打算将大婚当夜那掺药的合卺酒一事与深知雪做个了断,她那时去查却无所获,亦后悔自己太看重闻竹,他父兄本是愚昧之人,竟不想他更是愚蠢,为此她还同李长玦产了隔阂。既然在国公府放下的这枚棋走废了,她便不再理睬闻竹的生死,把自己摘干净才最重要,毕竟这种用作牺牲的棋子,她手底下没缺过。
这时有只通体纯黑金瞳的玄猫不知从哪块蹦回来,朝深重花喵喵叫两声,深重花听到呼唤,不苟言笑的尊贵女人为它摊手,黑猫顺势跳到她膝上,养得相当好,毛发色泽光润,浑身胖,窝成很大坨,趴着揣起两爪慵懒地眯眼,喉间“呼噜呼噜”地响。
“传。”深重花口中说着,低头疼惜地轻顺过那猫咪的背毛,逗弄它的耳朵,嘴里直喊它“玄珑”。
尚未见其人,隔远处听见铃铛无节奏的响,深知雪腰间总缀金铃,从儿时七八岁开始这样,谁人也不明白他配铃铛的含义,连黎晚这个做娘的都不懂,然而每回有人问,他便懒散随意地解答,没什么寓意,单纯觉得铃声好听、搭在身上好看、过路时,旁人就皆知是深世子大驾光临。
随即高大的身影跨进槛,深重花坐在高位瞧着堂下来人——不见深知雪往常惹眼的红袍,而换上身沉稳的帝青色锦缎长袍,绣金丝祥云纹,平常深知雪最讨厌戴的金冠现在居然老老实实顶在头上,整体给人增添丝深沉持重,同样的,意气跟着被压下,这般成熟打扮,与他气场很相配。
少年迈步有力,靴上绑带随步子摇曳,他单膝跪地,脊背挺得笔直,抬手对深重花拜礼,“侄儿,拜见姑母。”
难得见到深知雪正经的模样,深重花心中存疑,暗自猜她这个好侄子此行找自己的原因,她不急着询问,掌上撸玄珑的毛,慢条斯理地先让深知雪起身。
“知雪。”深重花先发制人,不等深知雪交代他的目的,转头关心起国公府近来状况,深知雪全给出回应。
后她又问:“侄媳这两日还好?”
提及闻竹,深知雪不露破绽,谦逊地说:“回姑母,他近日不幸感染风寒,待他过两天身子养好,侄儿携他同姑母作伴可好?”
“岂会这般不注意。”深重花讲话,抱着玄珑,“哀家这里有两株千年人参,你带回去给侄媳补身,当哀家的一番心意。”
“儿臣替他多谢姑母好意。”深知雪不推拒,张口应下。
“对了。”深重花语气平淡,“几天前,你托哀家查的那桩合卺酒掺药的事,已有结果了。”
“劳烦姑母费心。”深知雪闻言,微挑眉,颔首做出副洗耳恭听的姿态,“不知是何人胆大包天,敢在姑母眼皮底下动出这档子手脚?”
“不过乌合之众,竟污了你二人的新婚。”似在说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深重花端起手边茶盏,轻刮过浮叶。“哀家命人彻查了经手那壶酒的众人等。”
声音中的冷意让透过的热气掩盖,“尚食局首领太监唐洪,监管不力,其手下小太监与宫外之人有不清不楚的勾当,欲在其中搅风搅雨,败哀家与国公府的关系。”
她顿刻少顷,望向深知雪,语调深沉:“那唐洪及手下太监,哀家已命人杖毙,其余相关人等,一律交由司礼监杖责五十。”
深知雪心上冷笑,杖毙个首领太监,雷厉风行,深重花急着洗清自己的嫌疑,随意找个替罪羊弃车保帅,闻竹托那替死鬼的福,跟着被保全性命。若再细查,闻竹作为直接“受害者”,却是深重花的人,处境陷入尴尬,她动此举,断尾保己。
“原是如此。”他脸上浮现出恰到好处的愤慨:“姑母明鉴,处置公正,只是您侄媳受无妄之灾,侄儿跟着难安。”
深重花审视他的神情,试图从他那样“关心在意”里找出破绽,“元凶已诛,此事对侄媳也有个交代。”
深知雪在这局里演的足够逼真,不出所料得到预期结果,接下来,仅需等待那枚走废的棋,乖乖地跳进他的嘴里。
——叫吃。
“侄儿多谢姑母费心。”深知雪恭敬行礼,垂下眼帘再仰首时,好不容易添得那点沉稳如香料燃烬,“说起来,侄儿这一成家,我娘总老唠叨我,说我不能再像从前那般无所事事,惹旁人笑话,还说丢您的脸。”
“所以侄儿被我娘赶入宫,便跑来跟您讨个官差当。”深知雪不着痕迹地将话题引到他今天来的目的上。
“哦?”深重花不动声色:“倒不难办,知雪莫非有心入六部观政,或谋个什么清贵大官,哀家给你打点清楚就是。”
“知雪,意下如何?”深知雪要官,她岂会不答应,等到时候亲自给他安排个官职当当,各党派被深知雪吸引视线,这样一来,料他不敢有野心造次。
然而,深知雪可不给她这个对自己不利的机会,“哎呦姑母,您太过高看我。”深知雪在殿内踱两步,视线扫过深重花怀里趴着舔爪子的玄珑,笑道:“那些个要动脑子的大事,侄儿可做不来,我当个能动弹动弹,还不给姑母徒增分忧的差事就知足了。”
他停下脚步,笑容纯良,“我闲不住,不活动手脚闷得慌。譬如那白日里巡守长安城的统领之位。”他故作感兴趣地啧两声,点头:“不错不错、还威风,管人领兵,算半个将军呢。”
语毕,深重花摩挲杯壁,掠过丝不易察觉的冷忙。
巡城统领,位不高、权不重,不再她核心掌握的军权之内,隶属五城兵马司归兵部管理,全权背靠都察院,与顺天府衙门也有牵扯,是各方势力都能插一脚的闲棋。深知雪身为世子,自降身份,不要位高权重,不要高官俸禄,偏偏选这么个位置。
深重花沉吟片刻,未拒绝,反而似随口一语:“你不知这职位已是有人?”
“知道点皮毛。”深知雪笑嘻嘻,“夜间的统领暂不谈,传言白天的那位爷不干活纯享清闲。底下弟兄跟着懒散,没人去管。那等混俸禄的杂人留着无用,儿臣觉得正因如此,需个‘自己人’去整顿,免得让外人找乐,讲咱皇城根下,连个巡防都做不好。”
他坦然地瞧着深重花,一片赤诚。
深重花看他半晌,既然话说的这么满,她能有什么办法,不答应也得答应,突然极淡地乐出声,笑意不达眼底,“知雪思虑周全,哀家岂有不允之理?依你,哀家午后下旨,授你为长安城昼巡统领一职,明日可去兵马司指挥司领职牌。”
深知雪躬身,跪地叩首行个大礼。“谢姑母恩典。”
忽地,腿上的黑猫“喵”叫出声,深重花目光落回玄珑身上,它似同样感受到主人的注视,仰头慵懒地打个哈欠。
深重花用染蔻丹的指尖轻挠过玄珑的脑袋,“春天到了,玄珑前些日不安分,总往外跑。”她语气温和,和深知雪唠家常。“被外头不知哪的野猫欺负,抓伤了下巴。”
她抬眼,目光宛如锋利的冰锥,直刺深知雪的神经,“哀家心疼,命人将那几只畜生,断了脖子。”
“这宫里宫外,哀家跟前身后,只留听话、有用的。”她放下玄珑,慢慢直起身,带着居高临下的压迫感,“他们领的差事办得好,哀家自然疼。若非学那些个不长眼的东西,阳奉阴违,存了别的心思。”
“不中用的。”她红唇勾起抹弧度,“哀家能给,自然也能收回来。”
空气如同凝固,深知雪低头,见不到表情,不知所想,嗓音依旧明朗,听不出异样:“姑母教诲,侄儿当恪尽职守,不负姑母期望。”
“儿臣告退。”语毕,他松口气转身离开,遮掩眼中闪现的冰凉,官职到手,他真切地吸收深重花的警告。
——接下来,他可要死守那枚费劲心思吃到嘴边的棋,别不注意让人斩了脖子去。
主线咯,感情线其实没多慢。
都是明朝的官职,不解释,自行搜索嘻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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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昼巡统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