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夜,天空缀着几处星斗。
榻上人眉头紧蹙,全身汗涔涔,似又在与噩梦抗衡。
脑海中的记忆犹如乱麻般频频闪过眼前,父亲的尸体、兄长的头颅、发疯摔砸东西的母亲、闻府大门前被泼的狗血、以及……被个女人抱在怀中,只能依稀看清模糊的下巴。
闻竹潜意识里是清醒的,奈何身体关节的各处如被定格,怎么都使不上力,无法按照大脑给出的信号移动。
他想阻止,告诉自己不要再想,这些惨痛的记忆宛若烧红的铁板,深深烙印,摧残折磨着他。
如滚烫的铁笼,闻竹困在笼间,稍微靠近便被烫的遍体鳞伤,永远无法冲破。
坠入脑海的水中,不断挣扎,想获取稀薄的氧气,卷进肺里的,只有水。
闻竹无处可逃,快要被逼疯。
他在想,如果有人帮他挡下烙铁,如果有人替他破开牢笼,如果有人拉他出深渊,如果有人去救他,有人……
爱他。
忽然,目光里有道高大的身形闯入,正如阴雨天时撕开的白雾,零散的痛像惧怕此人,霎时逃也似的离开。那人身影逐渐清晰——一袭红衣,下摆因初晴的微风轻扬,倒映夕阳的眸中,盛入落日,残光熏得闻竹睁不开眼,朦胧了“他”的脸。
这个季节总阴晴难测,夜间又落幕场大雨,翌日清晨,屋檐积水汇聚淅沥,直砸着长到房梁下的嫩芽间,折断新叶,飘洒落入墙外水洼,潺潺留波。
自从脑中浮现过那一抹红霞,后再没被刻骨的回忆打扰,视线里“他”只站在自己不远处,静静地陪在他梦中,直至他恢复意识。
闻竹缓缓掀开眼皮,光线照得刺眼,微眯眼适应,他记不得自己睡了多久,好像从几年前开始,就再未睡过如此安稳。换作平日可以睡这么沉的时候,全靠喝酒麻痹,只有这样做,那些不顺心才能不入梦。
他试着移动僵硬的四肢,挪动背倚在靠枕上,高热大概是退了,睡足后便不再晕厥,他昨日未进食,这时胃部传来不能忽视的饥饿感,他现下可没空搭理,更愁该如何面对他那位婆婆。
他在国公府闹上这通,深知雪必定全都告知了黎晚,所以认定黎晚对自己印象肯定不好。
虽然活下来了,但往后怎么办……
闻竹想这想那,注意到腿下有个什么坚硬的东西直硌他,掏出来看,是块散发着好闻木质香调的牌子,顶端金扣系着红线,牌面雕刻“平安”二字,竟是枚平安符。
哪来的?深知雪的?
闻竹翻到背面,上头赫然写着自己的名字。
他心上震动,并非常确定这绝对不是自己带过来的,定然是昨天有人为他求的。
谁会那么干?闻竹不明白,猜不出是何人所为,甚至离谱到怀疑是玉清寒临走前偷塞的。
他思考的同时,门外响起动静,闻竹侧头去瞧。
便见黎晚拉开门踏入,黎晚看闻竹清醒,神情高兴,“你醒啦。”
闻竹岂敢大不敬的还躺在榻上,作势要掀被下地拜礼,黎晚立马过去打断他动作,“不用不用、你待着。”语气关心地问:“感觉怎么样,需不需要请大夫再来瞧瞧?”
见她如此关切和蔼的模样,闻竹受宠若惊,显然没料到黎晚居然能对他有如此好的态度。
他瞬间乖巧,说话有些结巴,“没、没事。”
黎晚瞥见他手上握的平安符,轻笑,“这是我去白马庙为你求来的,虽不是什么贵重物,你以后带在身上,保平安顺遂,图个心理安慰。”
她叹口气,“实在委屈你,才嫁入我们家就受了知雪的欺负,你放心,有阿母在,知雪再敢欺负你,就往阿母这说,阿母帮你收拾他。”
这样说给自己的话,闻竹从未听谁讲过,一时不知所措,不理解黎晚与他根本没多少交情,又是婆媳关系,自己是不利于深知雪的眼线,分明与她儿子作对,黎晚竟还护着他这个外人,难道深知雪没把事讲全?以至于此刻的黎晚认为是国公府愧对自己,不然无法解释黎晚因何原因这般对他。
深知雪是何意?自己身份暴露,竟还愿留下自己的命,其中定有阴谋——
如今事态发展已不在闻竹的预料之内,现下只得韬光养晦,重新计议,如今留在国公府或许并非坏事,他在黎晚面前依旧装得乖顺,“多谢阿母关怀。阿竹此番嫁进国公府已是几辈子积福,阿竹是男儿身做不到生儿育女,不求世子与我举案齐眉,能孝敬好阿母,照顾小辈,得个安逸平淡便知足。”
黎晚过于性情,话音未落便已止不住的感动,真庆幸自己遇到闻竹这个好儿媳,生不出孩子、抱不到孙子又如何?!将来深乐华招婿不就解决了!
她笑的欣慰,满眼柔情,“好孩子。”
“你昨日到现在什么都没吃,定是饿吧。”黎晚说着,偏头招呼絮雪,絮雪双手撑着托盘进来,黎晚端过那碗散发热气伴随香味的咸粥递到闻竹面前,“病中之人需饮食清淡忌荤腥,我亲自煮的粥,不知合不合你的胃口,若是喜欢,锅中还有。”
闻竹闻着那味道,饥饿被勾的狂躁叫嚣,接过后往嘴里递进一勺,米的甜中混入淡咸在舌尖炸开,刺激食欲。
顺着喉咙吞进腹中,温热顺着胃部暖过全身……很香、只是碗普通到不行的粥而已,可这个味道,莫名有种回家的感觉。
闻竹感受这前所未有的舒心,甚至开始羡慕深知雪有黎晚这个母亲。
……在黎晚的目光中闻竹用了两碗,黎晚是真要把他当亲儿子,瞧他身体瘦的不成样,如今又吃的这样高兴,就会联想到闻竹当年的遭遇,心里疼上加疼,直想掉眼泪。这个苦娃娃,小小年纪丧父丧母,家中一个不剩,这路上历经的狂风暴雨全靠他自己挺过来,现在到国公府,记起深知雪那不着调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
汤药入口,苦的闻竹舌根反涩,他并不知这期间发生过什么,再次从黎晚口中得知按深知雪的意思,让他继续住在深知雪的主卧。
养病的日子里,仅是黎晚和深乐华偶尔来探望。
两天前宫里太监到府来访,黎晚的心疼他身体,叫他待在屋中别吹凉风,不必来跪听旨意,有何消息,他尚且不晓。
根据黎晚坚定的要求,让他多吃些性温补身的饭菜,闻竹真的在逐所好转,走路时步子没那么虚浮了,人跟着精神不少。
当下第五日——黎晚心情颇好的照常来询问闻竹的状态,并带来个人,告诉这是往后近身服侍闻竹的下人。
闻竹心中顾虑,怕是不知背后哪方人安排的眼线,刚想委婉回绝,可定睛瞧见商陆泪眼婆娑的从黎晚身后走出。
他略觉意外,嫁进来前,他怕若在国公府遇到什么不测,波及到亲近之人,未让任何人陪嫁,所以商陆被留在闻府。
黎晚为其解答:“当日得知你自己跑出去,我想定是身边没有亲近之人的原因,便命人打听。我去过一趟闻府,试着尽力与亲家母沟通,好让她安心。”
对着商陆点头,“他主动跟到国公府门口,说是你从前在府里的贴身下人。”
“往后身旁有信得过的人,住在这也舒服些。”她上前疼惜地轻抚闻竹的发丝,“好孩子,阿母希望你舒心。”
“苦了你了,以后享福吧。”
闻竹看着这位浑身散发母性光辉的女性,闻言鼻头酸楚,心里五味杂陈。不敢相信世间竟还有黎晚这样的人,可以没有理由无需条件的对另外一人好到这个程度,她对人性的敏感度太低,该说她天真烂漫。如此付出,最终会得到什么回报?闻竹的身份、接近的目的皆不纯,他如何都想不出。
自此有了商陆,闻竹的起居比前几日方便些。
又过两日,转眼到四月中旬,这时气日头暖起来,大婚装束七天已过,开始逐渐退下,下头人忙碌。深知雪不知去忙叨什么,闻竹平时能见上半面就不错了,然而两人就算遇见也是各自错开,深知雪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常不归府,他也没资格询问。
国公府平静如常,并未因闻竹的到来有所改变……
闻竹独坐在廊下,晒着温暖的太阳,全然没存在感,仿佛与微风融为一体,默默无闻反而是他此时最想要的处境,不惹人注意,想方设法避开国公府中隐藏在暗处深知雪的眼线,好同外界的人取得联系。
那日闻竹不惜冒着性命难保的风险,试探出深知雪得到消息的灵通度,便知此人背地里绝对有个庞大的探子组织。
他现下仅是自己当枪匹马,必定斗不过。
商陆从廊下走到他身边,端来晾凉的苦药,闻竹接过时触碰到碗底有张触感异常的东西,他不动声色的压在指尖,仰头饮尽,将空碗交给商陆时,顺势将它蜷窝在手心,按兵不动,不急着去查看情报上的内容,在外头继续晒了会太阳,才在商陆心领神会的假意关心中回到房里,落在旁人眼底行动自然,找不出丝毫破绽。
回屋后,他道自己身子疲乏想午休,商陆为他拉下榻边的纱幔,彻底遮挡住帘内闻竹的身影。
闻竹不信在这四面密闭中,暗处的“眼睛”还能透视盯他。
闻竹在榻上安静躺上一会,精准计算好平日里自己熟睡时间,自动调节频率发出平稳的呼吸声,他何必到这个程度,不光深知雪难对付,他身边的人更不好对付。
展开手心的东西,那是用藕粉刷制而成的半透明极薄的膜,借着午后强光穿透纱幔的柔和光线,看清上头字小的内容:“人已进朝堂,太后对你生疑,江未眠病重消息难分真假,暂且慎重。”
闻竹快速消化完,心情郁闷,将那张薄如蝉翼的情报熟练地含进口中,贴近舌中,遇水则化吞食入腹。
三责情报,尤其是江未眠病重,消息如落石激起千层浪,说不准几方势力竟连真假都辨别不出,如此扑朔离迷,必有古怪。
闻竹翻过身,他认为江未眠染症,为真、但症状如旁人口中的严重,为假。
太后的猜忌最不重要,只要他想,千百种方法都能活下来,完全可以借助打消太后疑虑的方式,顺理成章进入朝堂。
至于第一处——那个人谋划的局,闻竹在这些日子里,猜到十七**。
当初最令他难解的情|药到底是何人所为,闻竹摸过自己的唇,盯着指尖,回忆起那夜深知雪捻开的胭脂,便告诉他答案,沾唇的药粉混入甜酒。
挑拨太后猜疑,勾起闻竹不信任,使两方互相猜忌,只待闻竹想好退路。
故意在黎晚面前摆出那副混蛋模样,利用黎晚老好人的心肠加以对闻竹的愧疚弥补,那之后,闻竹唯一能想到求得庇佑最好人选,不是李长玦、并非玉清寒,必是整件事最大的受益者,那个他人眼里,花天酒地纸醉金迷的——深大世子。
他要的从来都是闻竹,与其放任闻竹成为威胁自己的隐患,倒不如吞之入腹。
他借助一直以来在外人面前显露的性格,这样想来,深知雪所做的一切行为,全都符合他这人往常的作风,合情合理,根本没人往深知雪头上想。
……还以为这局中掺和进第三者,结果压根没有第三方。
深知雪若当真如传言里那个不着调的草包世子,闻竹又何必牺牲手下之人的性命。
闻竹脑中浮现出深知雪的身影,仿佛能听见他腰间印象深刻的金铃,心中喃喃:“深知意,你到底是待宰的猪、还是刽子手?”
本章是闻竹在婚后无所事事的七天,因为没含金量,一章即可概括。之后就到了深知雪七天发生的事(木木os:七天时间里居然有那么多事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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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是刽子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