闷雷声轰响,杨珑目光投向栖之,她眼神闪躲,如风一般掠出破庙门。
院外李从辰的刀架在了梅浮香脖颈上,九转还魂丹已毁,别无他法,他激愤之下,只想让所有人都陪他去死。
那刀离梅浮香的脖颈只有一线,电光火石间,一道白影飞身一踹,刀身飞向上,栖之一手揽着梅浮香的肩膀,将她推向院里战场的放下,而另一只手毫不犹豫提刀劈向杨泊山。
杨珑愣在原地,目瞪口呆,方寸之间,所有人的关系都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她没有想要梅浮香去死的意思,可即便察觉李从辰的杀意,她的反应也没有这么快。
栖之一手救下梅浮香,一手还是要杀她爹,并非临时起意,是蓄力已久,而她爹杨泊山的回应更有意思。
弱不禁风的书生,病骨支离的儒士,竟然稳稳当当接住了栖之的刀锋。
那把刀大抵是凡铁所铸,在栖之转身斜劈下去的时候,灵炁冲击刀身,有了细密如蛛丝般的裂纹。
刀锋斩断流动的风和游淌的气息,锋劲逆流冲向栖之的脸庞,她额上的白发向脑后凌乱飞舞,那面森冷的面具裂开,露出下面一张噙着刻毒笑意的脸。
杨泊山疑惑了一瞬,似乎与杨珑一样一无所知。
他不明白,好端端的,这人非要杀他,还不是第一次了,什么仇怨呢?
“嘶,我应当不认得你吧?”
栖之倏然一笑,“也许。”
模棱两可的回答,云遮雾绕深藏的秘密,她说的每一句话都像个等待命运解答的谜题,杨珑在心底又记了她一笔。
栖之不会告诉她答案,但她又没有禁止她发问。
就像她刚刚问的那个问题一样,一样没有答案,但杨珑依然得到了答案。
杨泊山飞身离去,栖之想都没想就追了上去。
这边的杨珑匆匆听了两句闲话,就被李从辰拉入战场。
梅浮香被推开的一瞬,李从辰盛怒之下立即对他的护卫下令:“今日,我要她们为我失去的命运殉葬!”
杨珑警惕,到梅浮香身前,拔剑出鞘。
那些护卫本来向着她们围过来,却在主子下令后,簇拥着他们的主子向后退。
李从辰手握利刃时杨珑就不怕他,何况现在是个手无寸铁的人,杨珑只觉得反常。
冷铁出鞘的声音挠肠抓肚,李从辰的护卫向后退开,留出破庙前最大的一片空地。
微雨蒙蒙,李从辰踱步向前,潮泥裹着泥土沾上他衣摆小腿,再向上看,他上身衣袍已解开一半,右侧袖子垂落,露出半边肩膀和胸膛。
半边胸膛上覆盖一片漆黑的花纹,却是大开的,胸腔大开,裸露的心脏已呈暗色,仍在胸腔里跳动,纤细的血管曝露在外,而那片黑纹像是活的管道一样,持续向那颗怪异的心脏输送着并非鲜血的东西。
杨珑只是看着就觉心惊胆战,如此结构精密的心脏放在门户大开的胸膛,稍有不慎李从辰就有可能断送了性命。
不,他或许濒死不止一次。
死亡如悬颈之剑如影随形,金尊玉贵的王子皇孙连活着都非易事,更惘论储位之争,难怪他非要夺九转还魂丹。
杨珑没有动恻隐之心,一个生下来就该夭折的皇子,踏着别人的血肉多活了十几年。如若这世上当真有命运,已然不算薄待李从辰。
“你毁了世间最后一粒九转还魂丹,夺走了我命中最后的希望,该到你们偿还的时候了!”
“到底是谁偿还?你这种人还会相信命运,就该知道,是谁该为所亏欠的偿还的时候到了。”杨珑冷漠地说,“那些被你直接杀害的人,因你引诱间接被害的人,他们才是苦主!”
“为来日君王献上一切是臣民无上的荣耀!”
“呵,你凭什么笃定你一定能做君王?你也不看看你自己?”
这话戳中了李从辰的痛处,他双目赤红,好似陷入了某种不可知的低迷癫狂,一股危险的气息扑面而来,暗流涌动,杨珑无声握紧了武器。
雨丝凝滞,破庙枯枝上栖着的老鸦凄厉地叫了一声,扑扇着翅膀飞向阴沉沉的遥远天际。
不详的气息弥漫散开,惹得追杨泊山而去的栖之频频回看。
她与杨泊山的比斗自觉远离了破庙,对招速度极快,眨眼间飞出十里外,荒冷凋敝,人烟绝迹,栖之用了十成力,誓要杀杨泊山,使得杨泊山腾不出手去帮杨从辰。
那股阴潮的腥气太浓郁,她回头的动作太明显,杨泊山倒像个正人君子一样,不下一点黑手,停步站定,望着老鸦飞来的方向赞叹不已,“李从辰不愧是我选中的人!”
“选中的什么人,仇人吗?”
“等会儿你就知道了。”杨泊山不急着和她分个高下,反而转身向破庙方向飞去。
栖之对他无可奈何,随着那股不祥之气越来越明显,她不得不从和他的缠斗中脱身离去。
若隐若现的青色雷光被浓重的黑云遮盖,白昼缓缓沦落,夜幕从李从辰的心口缓缓吐出了凶恶獠牙。
李从辰的上衣爆开,露出狰狞可怖的血肉,他左手掏如胸腔,捏住那颗不知生死的心脏,纤弱的血管倒灌,那些繁复的黑色花纹像扎根在肥沃土壤的种子,沿着根系从他的胸脯向全身蔓延。
他暴怒道:“你懂什么,如果不是我生来如此,我一定是来日的君王!苍天薄我至此,偏又让世间多出来一粒九转还魂丹,那就是为我而留!”
杨珑已经分不清那抹不祥之气是从李从辰心口冒出来的,还是他施展的某个秘术吸引来的东西。
“是恶鬼心!”
杨珑身后忽然传出一道声音,她身后的梅影疏不知何时换回了梅浮香。
梅医仙的嗓音与梅影疏的嗓音相比,颇有几分柔韧之意,可此时竟慌张得有些破音。
杨珑问:“恶鬼心是什么?”
“是世间最煞最恶之物。生人作恶为恶人,极恶之徒死后归黄泉国惩处,照理说,恶鬼不会游荡人间,且肉身已亡,心脉已死,除非……”
她说了一半,沉默片刻,杨珑耐心等她。
“除非李从辰徒有肉身,却并非活人,他沦落为鬼,才可能身负恶鬼心。”
“和钱凤岐有些像?怪不得他要吃复灵丹,怪不得他非要九转还魂丹。”杨珑恍然道。
“恶鬼心是比非生非死更不堪的东西。”梅浮香苦笑道,“所谓极恶之徒,《黄泉问鬼册》上也没有写,只提到,恶鬼心为世间凶恶,以恶为食,召天下至邪。”
这样讳莫如深的注解令杨珑忍不住嗤笑,极恶之徒与天下至邪,听着就是夸大其词。
黑雾在李从辰的身后凝成形,是犄角漆黑的狰狞恶鬼模样。蛛丝网的纹路沿着他的四肢百骸将恶鬼心与黑气相连,李从辰是恶鬼心的主人,但此情此景,他更像是身后恶鬼的傀儡。
恶鬼伸手将周遭的护卫抓到掌心上,短暂的慌乱声后,连哀嚎都没有,他们在恶鬼的掌中化作一片血雾。
杨珑拔剑劈上去,梅浮香阻拦,“珑姑娘,你不是他的对手。”
“那放着不管会怎么样?”
梅浮香攥着杨珑的手松开,“我不知道,大抵人心中会多出一面漆黑的水镜,时时照见恶鬼。”
“就像你之前一样,会不惜杀了我也想活下去?”
不,杨珑想说的不是这个,却对她所言已有所觉,默然许久后才说:“抱歉,我不是想说这个。”
梅浮香笑道:“嗯,我知道。珑姑娘会不会一些清灵明心的阵法,只要能散去那些招来的恶浊之气,我可用《黄泉问鬼册》助你降鬼,送他归黄泉。”
杨珑思索后点头,祭出回剑刻下阵纹,偏那狰狞恶鬼似有所觉,起剑时就打落了飞剑。
梅浮香这边已然运转问鬼册,瞬间黄沙大作,杨珑知道黄沙后是一道高耸的门扉,她要再开黄泉之门。
匆匆一瞥后,杨珑更专注于绘阵纹布阵。可恶鬼频频打断,她分身乏术,几次三番临到关头就失败。
她异常烦躁,就连回剑都不安分地嗡鸣起来。
“你专心布你的阵,剩下的事交给我。”人影如风中一片雪掠过来,衣袂翩飞立在恶鬼的头颅上,弯腰将直刀插入恶鬼颅内。
鬼泣声震天动地,杨珑不防备呕出了一口鲜血,隔着蒙蒙烟尘只看到栖之的虚影,如神降临。
她借此机会快步在四面八方画下阵纹,落成阵盘,正待启阵时,杨泊山自雾气中突然出现,直奔栖之而去。
杨珑无暇他顾,咬紧牙关奋力催动阵法,余光却不由得被栖之与杨泊山的打斗吸引。
栖之一人力压李从辰恶鬼心召来的诸恶已是勉强,再加上杨泊山干扰,她已无余力。
而杨珑落成的化雨阵实在太弱了,恶鬼踏入阵中后,天地间凝滞的雨丝已成瓢泼大雨。
雨水倾盆,弥散出淡淡的腥酸气,落地后,向着土壤深层渗透,脚下坚实的泥土顷刻成了松软的泥沼。
太慢了,杨珑在阵法上又叠了一个聚灵阵,加快恶气化雨的速度。
梅浮香所开黄泉大门就在眼前,恶鬼嗅到了迎面吹来的幽冥之地的风沙,连连往后撤,栖之死死堵着他的后路,逼他向前。
而杨泊山见状自然不允,出手愈发狠厉,余光却瞥了眼杨珑,再低头看向自己的腰间,平白多了绳索一样的无形的线。
唯恐自己再做了他的人质,杨珑立即向远处跳开,以为这样他只能穷追不舍栖之。
这一霎时间,杨珑的思绪就不知道跑偏到哪里去了。她想,杨泊山这样厉害,栖之也这样厉害,那她怎么会几次三番死在她的手上?
也许是难得的纵容。
杨珑深陷于某种不可知的诡异快意,一瞬又如坠冰窟。
黄泉门近在咫尺,栖之突然给她传音,笑着赞她,“化雨阵用得还不错,正合红叶城天时地利。”
杨珑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听梅浮香急道:“一入黄泉,再无归路,快让她离开!”
“什么?”
恶鬼嚎啕,栖之若离,它会从黄泉之门前逃开,她不能走。
一个赴死之人如此坦然,杨珑看向那逼着恶鬼向前的栖之,她甚至将杨泊山也牵制到黄泉之门前。
杨泊山指着腰上被束缚的丝线,从容不迫道:“你要拉我一起死?有点意思。”
栖之指着黄泉门后说:“更有意思的事在后面,有胆子见识一番吗?”
门中风沙袭人,栖之眨眼被吞入其中,杨泊山自然逃不掉。
梅浮香脱力倒在泥沼中,杨珑呆愣,独立天地间,抹了一把脸,不知该作何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