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日自东喷薄而出,才取了鸡冠血的公鸡泄愤一般非要在这时候打鸣。
梅浮香还有刘平和刘安两个病人要照顾,这俩人就是惊吓过度夜里起烧了,不费事,而她自称昨夜没出什么力,不困不需要休息。
而杨珑就不一样了,她昨夜先以血符诱鬼,失血不少,还和骷髅鬼打斗了一番,又先后用煞气落成两个阵法,回来后又一刻不歇绘了数百张符箓,早已力竭不支。
梅浮香催促她去休息,估摸着还没睡呢,就听到了公鸡打鸣。
她拎着菜刀向后院,手起刀落,烧水拔毛,炖肉上锅。
瘸子刘泰像是还没有从昨夜的惊惧中回过神来,一言不发,除了照顾他弟弟妹妹烧退之后,倒是还知道来帮忙烧灶
鸡汤炖得差不多了,杨珑也醒了——这不是她第一次被梅浮香的手艺香醒。
然后就看到自己碗里除了喷香的鸡汤还有一只鸡腿,另外一只腿在刘泰碗里。
梅医仙慷慨大方地说:“鸡汤在火上煨着,等平平和安安醒了,鸡翅膀给他们吃。”
她自己忙里忙外,额角沁出的汗珠都打湿了领口,怎么能连只鸡腿都啃不上?
杨珑默不作声和她换了碗,但梅浮香没有发觉。
因她一上桌,刘泰就以袖拭泪,拖着一条腿跪下来,给她们两位姑娘一人磕了个响头。
“多谢医仙姑娘和珑姑娘救命之恩!刘泰无以为报,当牛做马,任凭差使!”
杨珑的手在桌子下不知如何安放,张口欲言又觉得无论说什么都显得虚伪说不出口。
梅浮香却立即将人扶了起来,笑道:“刘大哥言重了,只是做了力所能及的事,谈不上大恩。”
杨珑点点头,木然重复梅浮香的话,“是啊是啊。”
显然聊胜于无,刘泰脸上有了一丝笑意,这才坐上了桌。
他一看碗里有只鸡腿,当即举起筷子要夹给别人,并连连道:“使不得使不得,已经占了很多便宜了!”
梅浮香瞅了眼自己碗里,又见沉默不语只管喝汤的杨珑,哪能不知道怎么回事。
刘泰举着筷子手足无措。
珑姑娘喜洁,即便这碗筷刘泰未用过,她也不会要。
梅浮香遂伸出碗来,乐道:“嘿,你们都不爱吃鸡腿,打鸣的大公鸡死得太冤枉了,只便宜了我?”
杨珑没有吱声,用过饭后,在门外贴了几张符纸,双手拢着袖子站在门外看天色。
雪衣镇在渭水西南向,干燥多风尘。可杨珑才来了多久,遇上的晴天手指头都数得过来。
今日她观天时,过午阴云蔽日,燕雀低飞,又是有雨的征兆。
果然,过午后不到三刻,惊雷声声,大雨滂沱,雨水冲蚀的山峦间,怪石污泥滚落。
祥雨泽万物,本是天赐恩惠,杨珑撸起袖子,抹去手臂上的糯米,抬臂去接这雨水,却从中嗅到了森森鬼气。
不是错觉,鬼气森森,万物失灵炁,不是偶然。
她皱眉将袖子放下,再看自己在门前贴好的符箓已经被飞溅的雨水打湿了。
雨日天时不分,约莫到黄昏时,刘平和刘安醒了。
这俩人是双生子,有十三四岁的年纪了,一醒来就抱着对方哭,刘泰赶着安慰,自然也惊动了梅浮香和杨珑。
杨珑不会医术,也不会安慰人,只好站在门外听他们说话。
刘平惊恐呜咽地说:“大哥,你听到了吗?凿石头的鬼追过来了!安安你听到没?”
“呜……大哥我害怕!”刘安干脆扑到她大哥怀中,哭着瑟瑟发抖。
“不怕不怕,大哥在。你们看,这儿还有医仙和珑姑娘在,没事的。”
杨珑竖起耳朵听,雨声嘈杂纷乱,她根本听不真切,也没听到什么声音,于是和屋里的梅浮香对视一眼。
梅浮香轻轻摇头,大抵她也没听到。
杨珑莫名烦躁,如果不是被人当作癔症对待过,她甚至想让梅浮香给那兄妹三人看看。
可昨夜他们一行人到刘家院外,确实也听到了凿石声和滚石声,那绝不会是臆想。
怎么会有时而能听到,时而听不到的声音?怎么偏偏刘家兄妹三个能听到?
杨珑没有头绪,索性握着把棍子到门外。
什么魑魅魍魉、邪祟鬼怪,无论真有还是假象,她都要亲眼看看。
雨幕如织,天地晦暗不明,杨珑玄衣劲装提了盏灯笼在门前,面若冷霜,衣若永夜,比真邪祟还要煞上几分。
风凄凄,雨急急,纸糊的灯笼沾上了水,不一会儿就破了,烛心闪了一下,熄灭了。
而杨珑,终于听到了刘家兄妹口中所说的凿石声和滚石声的来源,准确说应该是看到。
雨幕勾勒出一道黑色的轮廓,不是昨日或站或趴的白骨骷髅,只是一个影子。影子在雨幕里,就像水溶于水一样不容易察觉,却又那么突兀。
杨珑在心口处藏了一张护心符,又拾了一块碎石扔向鬼影,试探它会不会攻击。
那道鬼影瑟缩躲了一下,步履艰难一般,继续在雨中徘徊。
杨珑沉思片刻,撑伞迈入雨中。
伞骨滴下的水落入涟漪,一圈一圈漾到鬼影的脚下。
伞面倾斜,为那道影子遮了半肩的雨,露出来半面脸——
白衣沾泥,黑发遮面,脸颊上满是泥污,活像在泥潭里滚了一遭似的,衣角还向下淌污水,还是个女鬼,眼珠子黑黝黝地隔着头发看过来,饱含怨恨。
怨鬼怒目,杨珑撑伞的手抖了一下。
而她也看到了,怨鬼肩膀上扛着一块巨石,巨石砸在她脚边,发出了咕噜噜的声响。
这鬼又举起凿子,在石头上凿了起来,雨滴和碎石飞溅,女鬼推着巨石滚着向前。
这回,杨珑比刘家兄妹听得还要清楚。
鬼无清明,只会重复生前重要的事。而无论是凿石头还是滚石头,对活人没有什么影响,怎么会是重要的事?
于是她问这鬼,“你是什么人?想要做什么?”
总不会平白无故就撞鬼了。
“人死为鬼,鬼入冥府,再无归路。你在人间徘徊不去,有什么未竟之事?”
女鬼怒视着她,凶相毕露,张口欲言,却只能从嗬嗬作响的喉咙处发出干涩的音节。
“快……走……”
走?往哪里走?
“珑姑娘,你干什么站那里?”
梅浮香见她久久不归,撑了伞来寻她。
甫一出声,这女鬼立即消失在雨幕中了,随她一起消失的,还有那凿石声。
杨珑若有所思,扶正了伞骨,问梅浮香,“什么人在雨天里还要背石头?”
梅浮香一脸茫然,“要说什么人……盖房子的吧?不知道啊!”
问她自然是白问的,杨珑收伞回去。
屋里兄妹三人明显心绪平静了许多,大哥刘泰拉着弟弟妹妹,又给杨珑和梅浮香跪下了。
“男儿膝下有黄金!”
梅浮香将人扶起来,摸着刘平和刘安的脑袋,问道:“我们平平和安安没事就好,昨天是去哪里玩了,把自己吓成这样?”
“就是,山上……”刘平低声说,对吓到生病这事儿有些羞涩赧然。
刘泰拍他脑袋,“雪衣镇出事了,你小子说实话!”
刘平闭上嘴不好意思说,推了推妹妹刘安。
刘安就开始哭,边哽咽边说:“医仙姐姐,二哥是看大哥的腿又疼了,我们想去采药,可是我太笨了,走到山上就摔了一跤。哥哥背我回来的时候,我们就迷路了。”
她抽噎着,说到后面有点口齿不清。
梅浮香轻轻拍着她后背,将她的裤管向上卷了几下,看到了一道结了血痂的狰狞伤口,哄道:“摔跤疼不疼?没事了没事了,哥哥和安安都在这儿呢,不怕啊!安安慢慢告诉姐姐,迷路之后呢?”
刘安泪珠子啪嗒啪嗒地掉,“迷路后,看到了死人。就在北边石头山那里,不知道是哪,一个石头崖倒了,里面有死人!山上好吓人,哥哥背着我绕啊绕的好不容易才找到路回来家!”
梅浮香给兄妹俩人开了两副安神的汤药,留刘泰看着他们睡着后,才带上门出来。
她来到雪衣镇还不到十年,石头山只能问刘泰。
“石头山以前就是采石山,山上现在还有很多石头。十多年前,雪衣镇乱得很,当官的说要采石头修城防,征役征走了不少汉子,后来……”
刘泰那时候年纪也不大,隔了这么久记忆也有些恍惚,他皱眉道:“后来有个雨天,出了意外,山崩了,采石的好些人要么被砸要么被埋,再后来就没人去那里采石,就改名石头山了。”
梅浮香握拳合掌,好似大悟笃定道:“没错了,一定就是这个!”
“采石山,凿石头声,一定是亡故于采石山的怨灵!安安受了伤,迷路到了采石山,晚上,喜人血的白骨骷髅就成群结队到了刘家院墙外,是她的血引来了那些邪物!”
梅浮香说完了还不忘悄悄望了眼杨珑,小心翼翼问:“珑姑娘,你觉得我说的有没有道理啊?”
杨珑不置可否,清冽的眼眸直勾勾看向梅浮香。
“如果是这样,那安安今夜在这儿,白骨骷髅为何不来?”
梅浮香:“啊,这个……它们昨晚被珑姑娘的风姿吓到了?”
“刘泰可是早一个月就听到了凿石声,怎么偏偏昨晚那些怨灵才找来?”
“啊!”梅浮香抓乱了头发,崩溃道:“我怎么就忘了!果然还是你聪明。”
杨珑不作声,她在想那女鬼所说的“快走”是什么意思?生前在雨天因为意外埋骨石山下,所以死后提醒自己快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