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昼长,即使到了晚饭时分,天光也还亮着,将军府里比平日都要热闹几分。
江愆的几个小妹,平日里在寄宿制的学校里读书,恰逢周末,回家里休假。
江愆和几个妹妹不能说是感情不和,只是不熟悉。江愆十岁从军时,这几个妹妹最大的也才七岁,最小的还未出生。从军后他又甚少回府,和她们更是难得见面。
若不是江宗平给几个子女都下了命令,今晚必须在家里吃饭,不然姐妹几个估计也要去电影院、歌厅里潇洒玩乐了。
江愆的母亲过世后,江宗平又娶了一位妻,可也因病去世了。之后便未再娶妻,但姨太太有不少个,男倌儿也有,只是在他合家欢聚的场面里,她们是不能上桌的。
江宗平甚是不喜西式的长桌,只有中式的圆桌以喻阖家圆满才该是中国人喜爱的。因此饭厅里摆放着一只中式紫檀重工大圆桌上,江宗平坐在中央,他无妻,故而江愆坐在他下首,其余几个妹妹按年龄依次落座。
江宗平先是问了几个妹妹的学业,新式学堂的课程,同学老师间的趣事,呈现一片其乐融融的景象。到了江愆这里,不免严肃几分,问了些军务上的事情。
江愆虽这这些日子成日在小公馆里陪着沈濯枝,没怎么到军营里去。可他也未荒了正事,只不过是将司令部搬到了小公馆去,顾连钧每日汇报,上传下达。
见江愆态度恭敬,又对答入流,江宗平满意地点了点头,铺垫了半天,今日要谈的正经事也该登场了:“你可还记得你岑叔叔,越军的总司令?”
“当然记得。”
“岑文道和咱们也算是世交了,他家的大女儿管竹,小时候你们也常在一块玩耍,和你也算得上是青梅竹马了。”
原来如此。江愆总算明白了今天这餐饭的意图,不只是想敲打自己勤于军务,展示一下他总司令的威严,实则是想给江愆定一门亲事。
“她刚从英吉利留学回来。”
见江愆不接话,他只得自顾自地说下去:“虽说现在讲究自由恋爱,可你生在咱们这样的人家,婚姻大事是由不得你自己做主的。”
青梅竹马?管竹算他哪门子的青梅竹马,不过是七八岁时见过几次面,说过几句话罢了。
青梅?只有沈濯枝才是他的小青梅。
“父亲,我想我年纪还小,该用心在军务上,婚事上还不急。”
啪的一声,江宗平将筷子重重的撂在桌子上,桌上的瓷碗都跟着抖上一抖,几个妹妹更是被吓得立时噤了声,大气都不敢出。
“越、榕两军联合,才能对抗近来日益壮大的北方派系,你以为你的婚姻是什么?儿戏吗?它必须给榕军、给江家送来利益同盟!”
红脸唱完,缺少一个妻子在旁边为他唱白脸,几个女儿又没有这份玲珑心思,只得又拉下脸来,自己将戏唱完:“又不是要你娶了他非要和他举案齐眉,你若是有中意的人,纳了做姨太太,男人三妻四妾是正常事,她还能管了你不成?”
安插在江愆身边的眼线已经回禀过了,江愆最近频频出入烟花巷柳之地,不过男人嘛,风流些很正常,只这正妻之位马虎不得,他当年的妻子,江愆的母亲,便是清时期一宗亲之女,当初若没有岳家的鼎力相助,江家也无今日盘踞一方的实力地位。
“父亲,容我考虑考虑。”先使一出缓军之计吧,有些事情,还不明朗,只能缓缓图之。
江宗平吹着胡子瞪了他一眼,但也觉得不好逼的太紧,只得“嗯”了一声。
“岑家过些日子要北上,届时会在榕城盘桓一段时日,你自己权衡好利弊。”
这一餐面上其乐融融,实则各怀心思,食之无味。连江宗平这个一家之主也因被儿子驳了个面子,十分不痛快,因此很快就散了席。
江愆并未直接回小公馆,而是将府里的老管家叫了过来问话。
老管家跟着江宗平半辈子,忠心是有的,然而江宗平日薄西山,江愆正当年,他自是知道江家将来是谁做主的。况且他也算不上是背主,不过是回小主子几句话罢了。小主子关心老爷,时常叫他过去问话,关心老爷的饮食起居。
“父亲带回来的那几个小男孩,近来如何了?”
老管家向他行礼,弯腰答话,十分听从:“有一个寻了死,有一个因为抽大烟被扔出了府,有一个老爷不太喜欢,只有一个姓庄的,颇得老爷宠爱。近日除了七姨太,就只有他最在老爷跟前得脸。”
江愆点了点头,吩咐他多多看顾剩下的两个,尤其是那个不得宠的,别让他太受了欺凌,七姨太一向手段刁钻毒辣,尤其要看管着些。
江愆回小公馆已经是夜半时分。
月明星稀,灯火阑珊。白色小洋楼在树影婆娑下静静伫立,风过竹林稍,发出悦耳的沙沙声。江愆的主卧已经很久没有亮起过灯了,他抬头望向沈濯枝的客卧的方向,与他旁边的小卧室一起,都还是灯火通明。
他大步流星的上了楼,敲响了沈濯枝的门。
……不都是推门而进的吗?哪次见你敲过门?
沈濯枝腹诽,故意没答话。
他竟又敲了敲。他还是不语。过了片刻,沈濯枝还以为他自讨没趣准是已经走了,敲门声竟又响了起来。
怎得如此执着?直接进来我也拦不住你。
“进吧。”
水晶吊灯的亮度不够,沈濯枝坐在窗台下,又拿了一盏琉璃灯,正静静翻着一本话本。
他穿着雪白的中衣,怕着了风,又在肩头披了件褂子。
暖玉般的肌肤被灯光浸润,散发出温柔的光辉,整个人如同一尊出自天工的雕塑,深邃的眉眼,精致的鼻尖,薄而润的唇,完美的线条顺着脸颊一路蜿蜒至脖颈最后没入衣领,不知更深处究竟是何等春光令人迷醉。
“怎么还不休息,夜深了,当心着凉。”
“在看话本子,正到了**迭起之际,总想再看一眼。”
江愆在桌对侧与他相对而坐,沈濯枝没再理会他,兀自看的投入。
琉璃灯虽说是用了传统中式的灯罩,可里头的蜡烛早换成了灯泡,只需通电即可,不像蜡烛,还需要看顾着剪灯芯。
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江愆第一次觉得这西洋的科技也有不好的时候。若此时那琉璃灯罩子里是一根红烛的话,大概他便可以与沈濯枝一起共剪西窗烛了。
无烛可剪的人只得一味盯着灯下的美人发呆。沈濯枝时而蹙眉,时而发笑,时而又泪眼盈盈。
江愆欲要给他擦眼泪,然而他一个武夫,身上从来也没有块帕子,只好伸出手指替他抹干眼泪,另一只手顺势将话本子拿走了:“时辰太晚了,休息吧。”
泪水盈满他的眼眶,长长的睫毛也被眼泪濡湿,湿答答的忽闪着,点了点头:“好吧,那我明日再看。”
江愆只觉得他的眼泪好像流进了自己的心里,浇灌的他满心酸胀,浑身发痒。他咽了咽口水,看着沈濯枝乖乖躺在了床上,又替他掖了掖被子,才回了房间。
“田青!”
田青一早在走廊处候着江愆。他就知道,他家爷今晚又得是独守空房了。他偷偷瞟了一眼江愆下半身,鼓鼓囊囊地支棱着,心想着自己爷怎么成了柳下惠了?何时修得这坐怀不乱的本事了?当时可是顾副官一巴掌把沈公子打晕了才带回来的,又是延医问药戒大烟,又是在青梅树下扎秋千,明明爷对他喜欢的要命,可就是日日都独宿一间,爷这是要做活菩萨么!今日都夜半子时了,他还以为爷今日终于得偿所愿了呢,没想到又出来了!又出来了!
沈公子也真是的,怎的这么……不识好歹呢,爷对他这么好,他感觉不到吗?他难道不喜欢爷吗?可是他让爷给他推秋千,可是他让爷牵手,晚上也会等着爷回家,这些难道不是喜欢吗?
他心里想着,重重地叹了口气。
江愆有些讶异的看了他一眼,他老老实实又低下头去,不敢当着他家爷的面有何造次之语:“爷有什么吩咐?”
“明日里你着人把他屋里的那盏琉璃灯弄坏了,若是他要修或者要换新的,你就搪塞过去,给他换成蜡烛,红的那种。”
田青一头雾水,着实无法理解爷的用意,但仍是老实的领下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