懒起迟,艳阳照,蝉声燥。
江愆已经在楼下打完了两套拳,沈濯枝才打着哈欠从床上起来。
若说往日在凤梧戏院,天不亮就要起床练功,一天不练上六七个时辰别想歇着,这样勤勤恳恳的苦日子熬了两年,不过在江公馆待了两个月,那些习惯都浑忘了,每日都要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当真被养成了金枝玉叶的沈少爷。
当初做申佳家少爷的时候也没这么舒坦过,他虽不是长子,家里没指望他承袭爵位、光耀门楣,可也要勤学苦读,不敢有半点懒怠,将来也要成为经世致用的人才。可江愆这样养着他,仿佛是什么也不图,只要他开开心心的过日子就好。
他是上辈子做了什么拯救世界、普度众生的善事吗?这辈子遇上江愆这样的活菩萨来拯救他。
他已全然忘了江愆初把他掳来时说的那些的诨话了,什么“以后跟着我吧”,更过分的还有“我就把你扔进兵营里,让你尝尝被□□的滋味”,坏的全都忘了,可好处却都记得清清楚楚,陪着他戒大烟,愿意放他自由,还给他扎秋千………
他踩着拖鞋啪嗒啪嗒下了楼,江愆耳朵极其敏锐,在花园里都听见了这“啪嗒”“啪嗒”的动静。
沈濯枝只穿着中衣,披了件褂子,斜斜倚在门口的罗马柱上看着江愆打拳的背影。江愆听声辩位,知道沈濯枝就在身后看着他,不由得更卖力了些。若说刚刚只是晨起锻炼身体,使了三份力,现在就像是等待将军检阅的新兵,一举一动都使了十二分的力。他幼年习武,身体底子打的十分好,体型高大,宽阔的肩膀和劲瘦的腰背,一招一式都仿若雷霆之势,似有万钧之力。
沈濯枝虽说跟着冷蝉衣学的是花旦,但平日里也会观摩武生的师兄师弟们练功,于这拳脚功夫上并非一窍不通。他看江愆这一套拳法行云流水又张弛有度,不由得拊掌叫好。
江愆心中暗自得意,面上仍是不显,略带矜持的走到沈濯枝面前:“你起了?小厨房已备好了早饭,一起用些吧。”但是目光里存着一丝隐秘的期待。
沈濯枝见他满头的汗,想寻个手绢为他擦一擦,只是他在身上摸索了一下,才想起自己只穿着中衣,并没有随身带着手帕,只得招呼田青:“看你家爷这一脸的汗,寻块帕子给你家爷擦一擦。”
“……”
江愆憋了一口气,没有说话。
田青见二人气氛尚好,一直远远地在廊下候着,此时听了沈少爷吩咐,猴儿一般窜上来,却是端着个托盘,里面盛着块青色丝绢,腰一弯,托盘举过头顶,杵在了沈濯枝眼下。
江愆颇看了他一眼,眼里充满里赞赏之意,只可惜这猴儿精正弯着腰,没领到主子的赏。罢了罢了,私下里再狠狠赏赐他一笔银钱好了。
沈濯枝一愣,不过他若是自己带了手帕也是要亲手给他擦的,不过,这样一折腾,他反倒有点害羞了,低着头不肯动作。
江愆又向前走了一步逼近沈濯枝,双手抱胸,直直地站在门口,目光里带着期待和鼓励甚至还有点无赖,大有今日你不给我擦我就不要进这个门了的意思。
江愆目光灼灼,沈濯枝招架不住,只得妥协。
“咳”,他轻轻咳了一声,拿起了丝帕,沈濯枝身量不过一米七,他往前一步,正要踮起脚来,江愆却先他一步弯腰前倾,低下头,那双锐利肃杀的眼睛里此刻盛满了笑意与温柔。
沈濯枝仔细的将滚落的汗珠一一拭去,脸上迅速浮上两团红晕,从脸颊一直延伸到耳后,再到脖颈,他只觉的自己的脸像火一样烧起来,心想一定是江愆的眼神里带了火,靠的太近,把他点着了。
他将帕子收进怀里,转过身去,啪嗒啪嗒又踩着拖鞋上了楼。
江愆在他身后,随他一起上了楼,又一起用了早饭。
虽才用完早饭,但日头西移,已是接近晌午了,虽然江愆还恋恋不舍不舍,也不得不赶紧去应付他的琐碎差事去,毕竟刚刚得了父亲的耳提面命,不好再太过散漫。“从此君王不早朝”的念头在心里转过一圈,想着自己到底松懈了两个月了,不好太过分,将军懈怠,上行下效,手底下的兵也会跟着偷懒,长此以往定会生出弊病来。他也该抽出些时间,好好操练一番了。
“这几日我练练兵,晚餐便不陪你了,你多吃一些。”
沈濯枝嘴上答应的痛快,又连连点头,然而江愆一走,他便又拾起了话本子,看得废寝忘食,午饭、晚饭都要田青三催四请着才坐到餐桌边上,一手抓着筷子,另一手还要举着话本。匆匆几口薄粥小菜下肚,便又回到了书桌,聚精会神地看起来了。
他沉浸在故事之中,时间便像流水一般逝去。他只觉得才一眨眼的功夫,但已经又到了掌灯的时候。
他眼睛不离开书页,另一只手摸索着去拨动开关。
咦?怎的没亮?
他又反复试了几次,还是没亮。
他唤来田青:“这琉璃灯该是坏了,你看看能否修一修?”
田青过去将灯简单拆了拆,又装模作样的摆弄一阵,才回了话:“沈公子,小的蠢笨,修不好这灯,我去给您拿一盏新的。”
过了好一会儿,田青拿着两只烛台放到了窗边:“公子,小公馆里没有其他的琉璃灯了,小的给您拿了两盏蜡烛,您先凑合着用,明日小的去街上买新的去。”
沈濯枝不语,只一味盯着他。
田青也紧张的额角落汗,这话别说沈公子不信,他自己说着都心虚,偌大的沈公馆里,只卧房就有五六间,更有客厅、书房、杂物间等房间,怎可能找不出一盏琉璃灯来呢?琉璃灯没有,别的灯也没有么?
半晌,才听到沈濯枝道:“好,你放下吧。”
田青偷偷长舒一口气,弯着腰退出了房间。好在沈濯枝没有追问下去,否则他非招架不住不可。也不知道他家爷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窗外竹影摇曳,窗内烛影摇曳,倒也是一番好风景。今日无风,他未阖窗,空气中有梅子树的清香。他惬意地支起下巴,时不时向窗外望去,那人也该回来了吧。
两团小小的灯光从道路尽头亮起,一路靠近,越来越亮,明晃晃的照亮了家门。汽车的轰鸣声盖过了夏夜的蝉鸣。
看到了江愆的汽车回来,沈濯枝反而又捞起了话本,捧在怀里又读了起来。只是耳朵竖起来,仔细听着门外的响动。
咚咚咚,是江愆的军靴踩在楼梯地砖的声音,他早已认得出来。
咔嚓,他听见门把手转动的声音,他抬起头,门却关着,隔壁的房间传来了响动。窸窸窣窣的声音响了一阵,又传来了水流声。
他为何没来看我?我还亮着灯。
他一骨碌起身回到床上,又啪的一下熄了头顶那盏水晶灯。他睁着眼睛着漆黑的天花板,不可言说的委屈溢满了心口。也是,人家回了家,回自己房间休息多正常啊?是你自己自作多情的留了灯要等他,可关人家什么事呢?人家又没答应他什么“晚上回家我来看望你。”
咔嚓,把手又被转动,这次是他的门了。
江愆一推门,才发现房里一片漆黑,不知道沈濯枝是否已睡下,一时有些踌躇不前。
“你来了?”沈濯枝的声音在黑暗中幽幽响起。
“抱歉,我在楼下见你房里亮着灯的,没想到你休息了。”
……
见到了为何不进来?
“怎么桌上还有两只蜡烛没熄?我替你熄了,你早些休息吧。”江愆说着,心里暗自后悔,早知道就再早回来些了,明日让田青假装忘记买琉璃灯这件事,必定要在沈濯枝就寝之前赶回来。
“等等!我想再看会儿话本子,先别熄了。”他忙坐起身,将头顶的水晶吊灯打开,这才看清江愆,他已换下了那身总是硬挺的军装,换上一身丝绸的西式睡衣,就着朗润的月光,那张英气硬朗的脸被镀上了一层朦胧的光,变得柔和起来。
两人一起在书桌旁坐下,江愆合上刚刚匆忙之中忘关的窗,在一旁静静地看着沈濯枝。
灯火摇曳,有些忽明忽暗。他唤田青拿来一把小剪刀,小心翼翼地剪下灯花。
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今夜不知何处有雨,或许是他心里,下起了丝丝濛濛的春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