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床头的茶杯碎裂。
沈濯枝只是有点渴了,伸手去拿床头柜子上的茶杯,手却突然不受控制的抖动起来,太阳穴突然不受控制的跳动起来,他头疼欲裂,耳朵里传来蜂鸣声——嗡——嗡——
江愆未去主卧里歇息,他走的两日里,沈濯枝的大烟瘾并未发作过,他算着时间,差不多该到了,于是便睡在了沈濯枝的隔壁。
他累极了,囫囵洗了个澡正要睡下,就听见隔壁茶杯碎裂的响动。他随手扯了件浴袍穿上,匆匆赶至隔壁。
修长白皙的手剧烈地震颤着,紧紧抓住被子,全身的肌肉都在痉挛,冷汗顺着他的额头低落。
“田青!去请周大夫来!”
为了给沈濯枝戒大烟兼调理身体,江愆已经请了周大夫在小公馆长住,就在小公馆的一楼休息就寝。
也用不着田青再去请人,江愆这一声,声如洪钟又带着急切,做大夫的都浅眠,哪里还有个听不到的,急匆匆便拿着药箱子上了楼。
“从沈公子的症状来看,他抽大烟的时间不长,次数也不多,兴许只是一两次,不过用量估计不少,一两次就成瘾了。但也是有可能彻底拔除的,就看人能不能挺得过去。”
“我先给他开一剂解毒的汤药,再为他施以针灸,可以减缓他的痛苦,只是不治根,终于是要靠自己的意志破了心瘾才行。”
“那就劳烦您了,周大夫。”
沈濯枝再这时挣动起来,痒,太痒了,骨头缝里,血管里,五脏六腑里,没有一处不在痒。
他一挣动,周大夫便不敢下针了,万一一个不小心扎偏了位置,偏瘫中风那是小事,严重了是会要出人命的。
他向江愆提议将人用绳子绑起来再施针,田青将绳子都取来了,要到绑时江愆却舍不得了。
“他手腕上本就有伤,况且本就细皮嫩肉的,这粗麻绳一绑定是要磨破了皮的。”他将沈濯枝扶起来,从身后把他搂住,“田青,你按住他的脚。”
沈濯枝还要再挣扎,被江愆铁一样的手掌钳制住。周大夫趁机施针。
几针下去,沈濯枝果然不再如先前一般痉挛抽搐,只还不住的发抖,连齿关都在打颤,呢喃道:“冷……娘……我冷……”
他挣动时不住地拉扯着身上的亵衣,丝绸的质地虽然舒适但并不结实,被他撕扯的裂开,露出胸口大片细腻光洁的肌肤,被锐利的指甲划破,一道道血痕横在前胸,一片红白交错。
江愆伸手为他系上崩开的纽扣,然而撕裂的地方太多,也无济于事,只得将被子裹在他身上,又紧紧抱住他,试图渡过去一些体温。
周大夫熬好了解毒的药的药送上来,江愆又吩咐田青端来了蜜饯果子,一勺一勺亲自喂了进去。
然这鸦片的毒连肠胃也不放过,沈濯枝觉得胃里如翻江倒海一般,任是国宴御膳此刻也吃不下去,更别说是味苦的汤药了。一勺药七八分都要被他吐出来,一二分顺着喉咙口流进了胃里。
江愆一边吩咐人再去熬一碗药,一边耐心的擦去流到沈濯枝唇周,脖颈甚至胸口的药渍。
两碗药喂下去,江愆头上的汗已经不长沈濯枝少了。好在这一波终于熬过去了,沈濯枝折腾的精疲力尽,觉得身后靠着的地方什么东西硌着他难受,挣脱开江愆的怀抱,身子向旁边一歪,沉沉的睡了过去。
江愆替他盖好了被子,回隔壁房间冲了个冷水澡才睡下,呼噜声打得震天响。
最开始大烟瘾三五天发作一次,但沈濯枝每次都挺得过去,渐渐变成了十来天发作一次。
江愆见过很多犯大烟瘾的人,无一不哭喊着:“给我大烟”,或赌咒发誓“就这一次,以后我再也不抽了,给我这一次吧”,或跪地求饶“求求你,求求你给我吧”,或破口大骂“你他娘的给我,王八羔子,草你娘的把大烟给我”,每每到这个时候,人就不是人了,是牲畜。
沈濯枝从来不会这样,无论他如何在痛苦绝望中挣扎,也只会一声声撕心裂肺地喊着“爹”“娘”,从没说出过一句“给我大烟”,不论是求饶还是威胁,都没有过。
沈濯枝其心性之坚韧,可见一斑。这样的人物,究竟是如何染上的大烟呢?
若是凤梧戏院里心术不正的东西引诱他或者暗害他,他自是要为沈濯枝讨回这笔血债。
“没有人……害我,我是自愿的……”刚刚经过一**烟瘾发作,他整个人像从河里刚刚爬出来的水鬼一般浑身湿透了,他的手死死地攥着,指甲已陷进肉里,流出鲜红的血。
他攥的太紧,江愆不得不把他的手指一根根掰开,将自己粗糙的大手塞进他的手心。指甲掐进去的一瞬间他闷哼一声,生生受着。
待他平静下来,江愆从他身后搂上柔软的细腰,把他的头靠在自己的胸膛,又小心仔细地给他的手掌上药包扎。
他是在军营里摸爬滚打惯了的,刀伤枪伤都是司空见惯的,打绷带的手艺不比周大夫差,然而面对沈濯枝,即使是小伤,他也小心翼翼,生怕自己心粗手重弄疼了他。
待他彻底平稳,江愆才犹豫着问出了心底的疑虑。他自然也能让顾连钧去凤梧戏院查上一查,然而这月余的贴心照顾,总是出自真情,他希望沈濯枝能从心底生出些对他的信任,能主动和他说些往事。
沈濯枝累极了,他闭着眼睛,纤长浓密的劫难在脸上投下一片阴翳,声音轻轻,又断断续续,仿佛是梦中呓语:“我听说……江宗平极其……厌恶抽大烟的人……府中有人沾染,轻则……逐出……府去,重则……打死。”
原来,这笔血债姓江,是他讨不回来的。
“事情……也确实如我……预料一般,我被赶出江府。只是没想到……”
江愆心头一跳,搂着他肩膀的手不自觉也松了:“没想到会遇见我。”
“对。”沈濯枝甚至提起嘴角笑了一下,“没想到……会……被你带走,也没……想到,戒大烟……这么难。”
他深知若是没有姓江的悉心照料,被扔在哪个街头巷尾,他身上无钱身边无人,无法延医问药,只怕早就被这瘾毒死、烧死了。
他本该感激他的,只是一想到他让自己戒大烟是存着那样腌臢心思的,一想到自己即便戒了大烟也只能做他的禁脔。他无论如何也生不出半点感激之情来。
莫若死了。
每每闹上这一通,沈濯枝都要沉睡几个时辰。等醒来时,江愆都是不在的,或是去处理军务,也或是歇下了。
这一日沈濯枝醒来,江愆却还在他床头坐着,也不知坐了多久。
见沈濯枝醒了过来,用瓷勺舀了茶水喂到唇边。沈濯枝略沾了沾唇,便把头扭了过去,江愆也未再勉强,放下茶杯,思忖片刻,又犹疑片刻,终于开口道:“你今年十四?”
这一天终究还是来了。不过又何必多次一问呢,我若再小几岁,难道就能大发慈悲的放过我了吗?沈濯枝在心里讥讽他,面上却不露分毫,何必自讨苦吃?
他点了点头。
“你年纪还太小,我若是放了你自由,你在外面难免会被人欺负。我在城南的栖月山上置了一座别墅,你只过去过自己的日子。你厌恶我,那我便不去看你,你有什么想学的,人文哲学,法律医学,尽可告诉我,我请先生过去教你。两年之后你十六,天地之大,尽有你可为。”
“你想要什么?”沈濯枝的眼底浮上警惕之色,如此丰厚的条件,需要拿什么来交换?
江愆笑了一下,在沈濯枝心里,他就是这么一个凡事皆有所图的人,不过他也不冤,毕竟当初强取豪夺的是他爹,威逼利诱的是他自己,自然是姓江的每一个好东西:“你就当我突发善心吧。”
以沈濯枝的心性,该当做劲竹傲立东西南北风,该当是雄鹰展翅天地寰宇间。他悯他身世凄苦,也敬他一身傲骨,总不该只做自己的一株园中花,一只笼中雀。
沈濯枝又问道:“你当真不会去?”
江愆的舌根泛起一丝苦涩,手又握住沈濯枝的肩膀,死死不愿撒手,他几乎就要反悔,想把人关起来,关在小公馆里,只许他见,只许他碰,每日与他情致缠绵。
他喉头一滚,吐出来两个字:“当真。”
“谢谢你……”,沈濯枝顿了顿,他并不知道江愆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