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我走。”来人轻声说道。
一线逼仄的视野中,一柄殷红胜血的长剑低垂,血珠顺势点滴垂落,悄无声息地隐入毡毯,只剑柄处斑驳跃动的青光昭示来人正向着她的方向走来。
“又是这样糊涂的梦。”莫寒水脑中浑噩一片。
下一刻身前的气息重了,她猝然睁开眼睛,有人正蹲身解开捆束着她的四肢的绳子,手脚甫释,蚁蚀的痛感如同困水骤疏般肆意涌来。
“跟我走。”来人又重复一遍,像是犹恐她不肯听从。
莫寒水醒来发现自己到了一个不知名的朝代,周身衣饰著花钗,服褕翟。(1)俨然是新妇的装束,她自然不愿意糊里糊涂嫁人,送亲路上几次逃离,护送的侍从不耐,只好想法子让她乖顺一些,她被硬灌下迷药捆在马车上早已不知自己昏睡了多久。
莫寒水唇角微张,抬头挣扎着看向眼前晃动的人影,来人拉下覆面的布条,脸孔映在她的眼中,她的呼吸微微一滞,万木向荣,芳华不歇,偏一双眼睛凛若寒星。
“师哥?”
她顺口说出,不经思量,不错,是梦中那双眼睛,她微微有些痴了。
她的一声呼唤就像往那双沉静如深潭的眼中投入石子一般,涟漪无声却蔓延千重,她有种莫名的直觉,来人心绪变化远比表面所看到的要深切得多。
来人轻嗯一声算作回应,仿佛世间万事于他不过平淡流水。
待得他肯定的回应,莫寒水心下稍安,起码在这个陌生的朝代有一人是她知道的。
“我们要去哪里?”女娘追问着,昏睡许久的嗓音带着昼眠醒时的沙哑,她抑下心中无穷遐思,好奇这位频频入梦的师哥究竟要将她带到哪里。
“去你要去的地方。”他神色温和,言简意赅。
师哥的声音浅淡却又莫名让人信服,莫寒水本已安静下来的心现在却不能自制,单薄的胸膛震颤不止不似常时,骤起的热气让她的脸烫起来,她真真切切感受到自己对他有种难言的熟稔。
“师哥,我们之前是不是见过,我说的不是这里。”她的话说得很乱。
“不会。”来人头未抬,答得干脆。
来人不再解释背过身去蹲在她身前,介于少年与成人间的脊背曲线流畅,竟是要背负她离开。
“不用,我能走。”她撑起身子,挣|扎往下走,然而几番摇晃终于重重摔在他的背上,这副单薄身子的骨头凸出硌得她生疼,想必背负之人也不好受。
也许是瞬间的错觉,莫寒水几乎听到来人一声轻笑。她心中负疚,早知道这样尴尬就不该逞强,她唇线微抿,想着道歉的措辞。
身下的人掩好面容开口:“你小时候总是这样。”
师哥背负着她极稳,脚步声吞没在厚重的毡毯中,不过几步他便要跨下马车,恐马车磕碰了她的头,将身子俯得更低,莫寒水不由得手臂贴上他的脖颈,一时间温凉与滚烫相对,她心中暗暗吃惊,慌忙把手拿开。
她回头看去送亲仪仗中无人敢上前阻拦,她又想起梦中那双殷切祈求的眼睛。
*
“想吃什么?”师哥守在碧水边,远处的骏骑悠闲嚼着草。
一听见问询,莫寒水当即将手中的草叶掐断,笑得明媚。
“兔子?”
自逃婚后,两人日夜兼程赶路,行旅匆忙。莫寒水能察觉到他在竭力躲避送亲队伍的追捕,难道原主是什么身份贵重的世家小姐,她几番试探关于自己的身世的问题都被挡了回来,不过看妆奁、仪仗定是大户人家。
莽苍苍天地间葱茏的草仿佛没有边际,天边也是草,草旁缀着天,也不知他是如何分辨得清楚方向,他的话并不多,多数时候是自己在东拉西扯探听消息。
莫寒水也只是知道他名叫崔冕,一如古人般守礼,不肯逾越丝毫规矩,她一旦喊他名字,他虽不出言相斥但也不会回应,能明显感到他的不悦。至于自己则和原主同名同姓,也换作莫寒水,至于其他也是一概不知。
“那便在这里。”
崔冕抬眼,融黄的暮色连同明媚的倩影一齐闯入视线当中,他眼光驻留片刻然后挪开。
莫寒水点了点头,他这样说便是同意了。一连数日饮食,他一惯顺着自己的意思,凡是能弄到的吃食他都不懈余力,倒是真有为人师兄的样子,现在崔冕停在此处说明离兔子的洞穴也不远了。
果不出所料,莫寒水扫过几眼,看到了长草掩映下黑漆漆的洞口带着潮湿的气息,俨然是野兔出没不久的痕迹。她提起裙角,小步前趋侯在旁边,向崔冕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示意她自己来捉,神色专注地守株待兔。
崔冕也不拦她,抱剑在远处看她玩闹。
草原上的兔子实在灵巧,毛绒的褐色脑袋的几番试探终于出得洞口。
莫寒水缩在一旁,手上动作已经跃跃欲试,只待得那只兔子完全脱离洞穴,一个迅捷俯身飞扑。
没抓到。
此时一人一兔四目相对,兔子唇边的须子抖擞了几下,后腿敏捷一蹬化成虚影,离得她已是甚远,莫寒水哪肯轻易放弃,不免追逐而去,在草地上团团转开,那只兔子终是没了踪影。
“啊!”
莫寒水气闷地在草堆里滚了一圈,发丝和衣裙上粘上草屑,自从二人赶路,她嫌钗饰太重,主要是为了稳妥保管,便卸下满头琳琅珠簪,只用条丝带挽发,越发凸显眉目。
是时日暮,落日敧斜天边,近云作绯,远处的牛羊烁光闪闪如同金像。天与地霎时缩过千里,仿佛一阵纵马便能跨到天边,身边如绢河水蜿蜒而过,其中草叶沾染过气泡,愈近水面愈发明显愈发静谧。这时一剑斜刺而出,狠狠钉在草甸上,莫寒水顺着看去,只见那只作乱畜生的绒毛动了动再也没了生息。
“师哥好厉害!”莫寒水吹开脸上的乱草,挺|身坐起,不住拊掌赞叹。
天边昏瞑,崔冕起身走近,日光将他的影子扯得很长很长,夕照和煦映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无端多了一份暖意,看着眼前欢脱的女娘他的唇边扬起极浅的笑意。
莫寒水自己没什么忌讳,一得空闲便去看自己这位师兄,但见其行止,觉得他反倒不像寻常行走江湖的浪子,反倒有种名门公子的气度。
崔冕将剑拔出,也不须莫寒水劳力自去清理野兔。
起初莫寒水有心帮忙,想得师哥抢亲也不容易,自己也该帮衬着做些事,后来发现自己的野外生存经验实在匮乏,跟在崔冕身后只是添乱,记得上次崔冕好不容易生着的火,自己主动提出照看,反而手忙脚乱地添了太多半干的柴草给闷灭了,待发现时连一丝烟雾也熄了,好在他也不着恼,又自己好脾气地重新引火。
自此之后她也就不做什么,只是在近旁看着崔冕动作。
火苗因频起的凉风抖动,莫寒水缩在披风里,只露个脑袋出来,看着兔肉的油脂烤化滴落在火光中,火堆发出嘶嘶声随后又旺了几分,熟肉的香味散出来,不施香料却有股醇香。
她守在火堆前只觉得脸上炙烤得发烫向后蹭了几步,背心却因风冷得很,索性转过身子,看着天边低垂着的星子。
远风送过断断续续的羌笛声,在旷野中回响,最初几日她也能听到乐声,多是草原牧民的野调,可今日的却不像草原部落的曲乐。
乐声哀怨凄楚,她听着愈发熟悉,心却紧起来。
《梅花落》。
数日试探收获寥寥,关于原主身世、两人的去路,崔冕始终避而不谈,如今她闻曲识途终于明白了几分,他们距离边关越来越近了,边疆思乡的曲子多是戍守的汉人吹奏,至于她的身份,那支庞大的送亲仪仗、数不清的妆奁,她早就该想到的。
原主不是出嫁,而是和亲,莫寒水倏忽间反应过来,他居然胆大妄为到公然违抗皇命,抛掷性命奔袭千里截亲。
“阿水,先吃点东西。”
崔冕波澜不惊地递过炙肉,仿佛丝毫不知他犯下的大罪。
兔肉已经烤好了片刻,崔冕担心她着急要吃反被烫到,晾了片刻才递过去。
莫寒水心绪复杂接过道了谢,火星翻滚间,她思绪翻腾,两人之间安静的有些难堪。莫寒水隔着热气偷偷地瞧着崔冕,师哥待她亲昵,总是以小字唤她,她曾问过其中含义,他说师父从秋日河水中捡到在木盆中缘水漂流的小女娘,时过清秋河水冷澈,便取名为寒水。
她想着梦中山亭中那个遗世独立的少年,她虽然于许多事情并不知晓,但两人同门之谊定然是深厚的。
不然崔冕违逆皇命也要带她离开,可这样的后果不是他能够担得起的,背后牵扯的国家间的利益也不是她能够一走了之,不论君主如何,百姓无过。
终于她看着眼前俊雅的身影犹豫着开口,电光火石之间,崔冕脸色陡变,迅即拉上覆面,长剑出鞘将她护在身后。
莫寒水抬头警惕望向四野,不过几息之间她听到闷雷般的响声,脚下的泥土因之战粟,是马蹄声,大批的马蹄声!
马蹄带着愤懑践踏着土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最终没了生息,阴云停在了他们二人前。
(1)《大唐开元礼》
催眠你的小心思,知道女鹅认脸。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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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弃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