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城殿主堡深处,夜明珠柔和的光晕驱不散夜间的寒意。池青川静立于一方玄冰案前,案上放置着一只特制的琉璃盏,盏壁剔透,隐现流云暗纹。那枚费尽周折才夺回的真暖玉髓,正静静置于盏中,在光下泛着莹莹润泽,一丝丝温和的暖意弥散开来,稍稍中和了殿内的清冷。
他的指尖轻轻拂过玉髓光滑的表面,感受着那独特的温润质感,眼底神色变幻,如同窗外沉沉的夜空,复杂难辨。沉默片刻,他收回手,转身看向侍立在一旁、眉宇间仍带着激战后的疲惫与不解的朔风。
“朔风,”池青川的声音低沉而平稳,“你亲自去一趟鬼山城,将这枚暖玉髓,送还给谢采。”
朔风猛地抬头,眼中尽是愕然:“殿主!我们折损了数名好手,您……您还受了伤,好不容易才从幽冥教手中夺回这真玉髓!为何要拱手送还?这玉髓是牵制谢采、平衡鬼山会势力的关键筹码啊!”
“正因它是关键筹码,才更要送回去。”池青川的目光转向一侧巨大的漠北沙盘,指尖精准地点在标记着“鬼山城”的位置,声音冷静得近乎冷酷,“谢采重伤未愈,急需暖玉髓入药。我们此时送还,一则可示好,缓和与鬼山会近日因秀秀之事而略显紧张的关系;二则,这份雪中送炭的人情,他谢采不得不承。日后,若秀秀在鬼山城有何变故,或她自身想要离开,我们出面干预时,这便是重要的情分和筹码。”
他顿了顿,视线仍凝在沙盘上鬼山城的微缩模型上,仿佛能透过它看到那座巍峨城堡中的博弈:“更重要的是,此举是要让谢采明白,空城殿对那搅动风云的‘月魂引’并无觊觎之心。我们兴师动众夺取玉髓,非为自用,也非为威胁。自始至终,空城殿的目标只有一个——确保叶秀秀那孩子的平安。”
朔风恍然大悟,接过琉璃盏,感觉那温润的重量此刻仿佛重若千钧。“属下……明白了。”他躬身应道,声音带着凝重,“属下即刻动身,定将殿主的意思,原原本本传达给谢采。”
他转身,步伐稳健地走向殿内那座刻画着繁复符文的传送阵。就在他即将踏入阵中,流转的灵光开始微微亮起时,池青川再次开口:
“等等。”
朔风脚步倏停,回转躬身:“殿主还有何吩咐?”
池青川缓缓转过身,玄色衣袍在夜明珠的光线下泛着幽冷的光泽。他踱步至朔风面前,目光如实质般落在对方脸上,低沉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内回荡,每个字都清晰无比:“你见到谢采,除了那个条件,再替我带一句话。”
朔风屏住呼吸,凝神细听。
“告诉他,”池青川的语气异常郑重,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秀秀颈间挂着的那枚月牙石,无论何时,若出现任何难以预料的异动,无论鬼山城面临何种局势,空城殿的传送阵,永远为她一人敞开。我池青川,虽不觊觎月魂引,不参与各方争夺,但也绝不会坐视一个无辜的孩子,被卷入这等滔天漩涡之中,沦为棋子。”
这番话,并非简单的叮嘱,更像是一道划下的界限,一种坚定的宣告。朔风心中剧震,此刻方才彻底领悟殿主深意——送还暖玉髓,既是主动释放的善意,也是含蓄展示的力量与底线;既让谢采欠下人情,也明确无误地阐明了空城殿超然却绝非软弱的立场:我们不求称霸漠北,不贪图神秘力量,我们要的,仅仅是那个孩子的周全。
“属下,谨记于心!”朔风重重颔首,将手中的琉璃盏握得更紧,他毅然转身,踏入了光华大盛的传送阵中。光芒流转,瞬间吞噬了他的身影,只留下细微的空间波动和淡淡的灵力余韵,在寂静的大殿内缓缓扩散。
池青川独自立于殿中,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沙盘冰凉边缘上的木质纹路。窗外的漠北夜风呼啸得更紧,卷着沙砾猛烈敲打着琉璃窗,发出细密而持续的声响,如同暗夜中无数窥探的目光,预示着平静之下涌动的暗流。他深知,送还暖玉髓仅是这盘错综复杂棋局的第一步。谢采那般心思缜密、深谋远虑之人,定能瞬间洞察此举背后的所有深意。而这场围绕月魂引与无辜稚子展开的无声较量,在玉髓归还的那一刻,才真正进入了更微妙、也更危险的阶段。
鬼山城,静室。
药香混合着陈年木料的气息,在室内静静弥漫。谢采半靠在柔软的锦枕上,脸色依旧缺乏血色,但眼神已恢复了往日的沉静与锐利。他指尖捻动着那枚真正的月牙石,温润的触感传来细微的暖意。他的目光,则落在榻边矮几上那只熟悉的琉璃盏上——盏内,莹白的暖玉髓静静散发着柔和光晕,与之前那块几乎以假乱真的赝品截然不同,真正的玉髓触手生温,那暖意丝丝缕缕,似乎能渗入肌肤,驱散连日来盘踞在经脉深处的些许阴寒之气。
朔风垂手立于一旁,身姿挺拔,将池青川的话语原封不动、清晰地复述完毕,语气保持着恰到好处的恭敬,却又带着空城殿特有的、不卑不亢的坚定。
“…… 池殿主最后嘱托属下转告:若叶小姐颈间所佩月牙石,出现任何难以预料的异动,无论彼时鬼山城境况如何,空城殿的传送阵,永远为叶小姐一人敞开。”
谢采握着月牙石的手指微微一顿,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复杂难辨的光影,似是冷笑,又似是权衡。他抬起眼,目光平静地看向朔风,声音因伤势未愈而带着些许沙哑,但语调依旧沉稳,甚至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池殿主,倒是好算计。送还我急需的疗伤之物,是雪中送炭,让我欠下人情;提出秀秀去留的条件,是划下道来,表明立场;最后这句,看似关切,实则警告——是怕我鬼山城护不住一个孩子,还是不信我谢采的承诺?”
朔风面容沉静,并未因这番直白的话而显露丝毫情绪,只是维持着躬身的姿态,如同沉默的磐石。他明白,到了谢采这个层面,有些话无需回应,彼此心知肚明便是。
谢采沉默了片刻,目光重新落回那枚暖玉髓上,指尖轻轻将其从琉璃盏中取出,温润的触感让他冰凉的指尖微微回暖。他并未收起玉髓,而是又将其放回盏中,随手将琉璃盏向榻边轻轻推了推,这个动作看似随意,却是一种无形的接纳与表态。“回去转告池殿主,”他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他的条件,我应下了。秀秀这孩子,若她将来自己愿意离开鬼山城,我谢采,绝不阻拦。”
话至此处,他话音微微一顿,再次抬眼看向朔风时,目光已变得锐利了几分,带着属于鬼山会之主的威严:“但也请他池青川牢记,鬼山城虽处漠北漩涡之中心,强敌环伺,却也从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月牙石若真有异动,引发风波,我谢采,也未必就护不住一个暂居于此的孩子。”
这番话,既是接下了池青川抛来的“人情”,也是一次态度明确的反击——我领你的情,承你的诺,但你也该清楚,鬼山会有鬼山会的尊严和实力,我们的底线,同样不容轻慢试探。
朔风深深一揖:“谢先生的话,属下必定带到。”任务既已完成,他便不再多言,利落地转身,退出了静室。厚重的木门轻轻合拢,隔绝了内外的声息。
谢采独自靠在榻上,指尖重新捻起那枚月牙石,目光却再次落在那枚暖玉髓上。池青川这一手,将示好与警惕、合作与疏离巧妙地揉捏在一起,如同一面镜子,映照出眼下这场博弈的凶险与复杂。他深知,送还玉髓远非结束,而是一个新的开始。
幽冥教的残余势力绝不会善罢甘休,而那关乎巨大的月魂引的秘密,就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未来所有的明枪暗箭,恐怕都将更加集中地指向秀秀,指向她颈间这枚看似普通、却牵动着无数人命运的月牙石。
与此同时,鬼山城西厢的小院中,却是另一番景象。
午后的阳光透过稀疏的竹叶,在青石板上洒下斑驳的光点。叶秀秀正蹲在院角的海棠树下,小手小心翼翼地捧着些粟米,喂食几只蹦跳的灰雀。林嬷嬷端着一盘刚出炉、还冒着热气的桂花糕走来,轻轻放在院中的石桌上,脸上带着慈祥的笑意:“小姐,快来尝尝,刚做好的桂花糕,甜着呢。”
叶秀秀闻声抬起头,小脸上立刻绽开明媚的笑容,拍拍手上的碎屑,跑到石桌边,踮脚拿起一块还烫手的糕饼,小心地吹了吹,咬了一小口。清甜的桂花香气立刻在口中弥漫开来,她满足地眯起了眼睛。忽然,她像是想起了什么,仰起小脸,望向主堡那高大肃穆的方向,小声地、带着些许担忧嘀咕道:“谢叔叔的病应该快好了吧?他答应过,等好了就教我认星星的……”
她全然不知,就在这看似平静的午后,一场围绕着她、围绕着那枚刚刚回归的暖玉髓,更围绕着隐藏在她身上巨大秘密的无声博弈,已经落下了新的一子。而她贴身佩戴的那枚月牙石,正静静贴着她的肌肤,随着她清浅的呼吸微微起伏,在衣襟的遮掩下,泛着常人难以察觉的、极其微弱的温润光泽,如同一个沉睡的秘密,等待着命运之手将其唤醒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