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秀秀这一觉睡得并不踏实,梦里一会儿是大哥哥温柔的笑脸,一会儿又是陈徽冰冷的眼神和白非人模糊的表情。她在床上翻来覆去,直到傍晚时分,才被窗外渐弱的鸟鸣声彻底唤醒。
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房间里只剩下夕阳暖橙色的余晖。她下意识地就先望向那张大桌子——早上还是一片狼藉,此刻却被收拾得干干净净,笔墨砚台整齐地归置在角落,仿佛那些愤怒的涂鸦从未存在过。
然而,就在那光洁的桌面正中央,原本牢牢压着她写下“海瀚,大哥哥,平安!”字样的白玉镇纸下方,赫然换上了一张崭新的浅云笺。那纸质地细腻,带着隐约的罗纹,在夕照下泛着极淡的珠光。
叶秀秀的心猛地一缩,随即剧烈地跳动起来。她甚至顾不上穿鞋,赤着白皙的小脚丫,哒哒哒地踩在微凉的地板上,几乎是扑到了桌边,急急地踮起脚尖,才能将纸上的内容看清。
纸上的字迹不再是她的稚嫩笔触,而是流畅舒展的行书,带着一股女子特有的秀逸笔锋,却又在转折处透出几分不易察觉的劲道。墨迹已干,显然是早就放在这里的。
纸上只有简洁利落的一行字:
“人已看,伤渐好,勿念。安心吃饭睡觉,字要好好写。”
没有称谓,没有落款,简洁得近乎淡漠。
可叶秀秀的心脏却被这行字烫了一下似的,热流瞬间涌向四肢百骸。是白非人!是那个她白天还在心里狠狠骂过的“坏姐姐”写的!
“伤渐好……伤渐好……”她小声地、反复地念着这三个字,眼睛越来越亮,像是有小星星掉了进去。大哥哥伤好起来了!虽然纸条上没有说大哥哥什么时候能来,但“勿念”和“安心”这两个词,像带着某种神奇的安抚力量,将她盘踞心头一整日的焦灼、不安和委屈,顷刻间涤荡了大半,只剩下一种酸酸软软的释然。
她的目光从这张承载着善意与希望的纸条上抬起,开始在那叠略显凌乱的纸堆里急切地翻找。很快,她抽出了白天被自己揉皱又展开、写着“白非人”,后面跟着用力划下的“坏姐姐”三个字的那张纸。
两相对比,一张墨迹秀逸从容,透着无声的关怀;一张笔触稚嫩却充满戾气,记录着她的迁怒。叶秀秀抿紧了嘴唇,脸上闪过一丝羞愧和决然。她重新拿起那支对她来说仍显沉重的毛笔,蘸了砚台里所剩无几的墨汁,小手紧紧握着笔杆,神情异常专注,甚至带着一种“将功补过”般的郑重,用力地在那刺眼的“坏”字上涂画起来。她一笔一划,来回涂抹,直到那个“坏”字彻底被浓黑的墨团覆盖,再也看不出半点原有的形迹。
现在,纸上只剩下“白非人”和紧挨着的“姐姐”这两个词了。墨团虽丑,却像一块勇敢的创可贴,盖住了她先前错误的判断。
她看着修改后的称呼,轻轻吁出一口气,小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轻松。她将这张“悔过书”般珍贵的纸片拿起,仔细地看了看,然后像对待什么易碎的珍宝,将它和白非人新写的那张纸条工整地叠放在一起,重新小心翼翼地压回到了那方温润的白玉镇纸下面,仿佛完成了一个重要的仪式。
做完这一切,叶秀秀爬回到那张对她来说过高的椅子上端坐好,第一次不是被强迫,而是主动地、认真地握起了毛笔。她努力回忆着白非人字条上那令人羡慕的笔锋走势,虽然手腕无力,控笔不稳,写出的字依旧歪斜笨拙,但她内心充满了临摹的渴望。
叶秀秀伏在案上,小小的身子几乎要埋进纸里,先从“伤渐好”三个字开始描画。那“伤”字的双人旁总像喝醉了酒般分得太开,“渐”字的三点水也常常糊成一片墨疙瘩。鼻尖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她用袖子胡乱抹去,并不气馁,铺开新的宣纸,又一次从头开始。专注使得时间流逝得飞快,暮色如墨汁滴入清水,迅速弥漫开来,屋内的光线渐渐昏昧,纸上的字迹也开始模糊。
就在她快要看不清笔锋时,只听极轻微的“嗒”一声,一盏琉璃绣球灯在她身侧亮了起来,温暖的光晕瞬间驱散了昏暗。
叶秀秀吓了一跳,猛地抬头,只见白非人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立在桌旁。她依旧穿着那朱雀纹饰红衣,身形挺拔,眉眼在琉璃灯柔和的光线下,似乎少了几分平日的锋利,她只是垂着眼眸,静静地注视着桌上那叠写满稚嫩字迹、尤其是那张涂改了称呼的宣纸。
“啊……”叶秀秀下意识想把那张涂黑了“坏”字的纸藏起来,小手慌乱地按住纸角,脸颊有些发烫。
白非人却没有在意她的窘迫,目光掠过那团墨迹,最后落在叶秀秀刚刚写的那行歪歪扭扭的“伤渐好”上。她没说话,只是伸出一根修长的手指,轻轻点在“好”字的那个“子”旁上。
“这里,”她的声音响起,依旧是那份固有的平淡,但奇异地,似乎没有了往日那种浸入骨髓的寒意,反而像晚风一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舒缓,“拐角不必太急,手腕放松,顺势带过即可。”
叶秀秀彻底怔住了,仰头望着白非人近在咫尺的侧脸。跳跃的灯影在她挺秀的鼻梁和纤长的睫毛上投下淡淡的阴影,柔和了那些过于清晰的线条。她万万没想到这个总是冷冰冰的姐姐会出言指点,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鸣响,畏惧尚未完全消退,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惊喜和雀跃的情绪又涌了上来。她赶紧低下头,屏住呼吸,努力回忆并模仿着白非人指尖虚画的那个弧度,尝试放松因为紧张而僵硬的手腕,让笔锋轻轻地、自然地扭转。
白非人不再言语,也没离开,就那样默然立在灯影里,看着小姑娘一笔一划地练习。偶尔,当叶秀秀某个笔画写得特别顺当时,她会极轻微地颔首,若不细看,几乎察觉不到。
夜风从微开的窗隙钻入,带着初夏草木的湿润气息,吹动了书页,也吹动了白非人垂落的发丝。叶秀秀偷偷抬眼,瞥见灯光下对方红衣的布料泛着柔和的光泽,和自己白天愤怒想象中那个冰冷刻薄的形象截然不同。她忽然觉得,这个姐姐站在那里,就像窗外那株沉默的晚香玉,看似清冷,却自有暗香浮动。
不知过了多久,叶秀秀终于写得手腕发酸,忍不住轻轻“唔”了一声,带着点疲惫的撒娇意味。白非人这才动了动,端起那盏琉璃灯,光线随之流转,她的声音在温暖的光晕中响起,清淡依旧,却多了分人间烟火的温度,“歇息吧,明日再练。”
灯光移动,将两人的影子在墙壁上拉长、变形、悄然交叠,又分开。叶秀秀看着白非人手持灯笼走向门边的背影,被光勾勒出一圈朦胧的轮廓。她突然鼓起了前所未有的勇气,用带着点怯生生、又充满期盼的细弱声音问道:“姐姐……大哥哥他,真的很快就能好起来吗?”
白非人的脚步在门槛前顿住。她没有回头,身影融在门框剪影里,只有清泠的声音传来,似乎比刚才又温和了些许,甚至能听出一丝极淡的、类似承诺的笃定:
“嗯。”
只是一个再简单不过的音节,却像一颗定心丸,沉甸甸地落进了叶秀秀的心底。
门被轻轻带上,屋内只剩下叶秀秀一人,和满室温暖的灯光。她低头看着自己写满字的纸,又看看被妥善压在镇纸下的两张纸条,心里那份悬了一整天的石头,终于彻底落了地。她爬上床,裹紧被子,这一次,梦里不再有冰冷的眼神和模糊的面容,只有暖橙色的灯光,和笔尖在纸上划出的、沙沙的、令人安心的声响。窗外,晚香玉的香气似乎更浓了些,幽幽地渗进梦乡里。
夜色如墨,万籁俱寂。
鬼山会总坛依山势而建,殿宇楼阁在夜色中若隐若现,宛如一头蛰伏的巨兽。
主殿深处的静室内,一盏青铜烛台顽强地燃烧着,烛火在穿堂而过的夜风中轻轻摇曳,在四壁林立的书架上投下流动的光影。那些古籍的轮廓在明暗交错间若隐若现,空气中弥漫着陈年墨香与一丝若有若无的冷冽气息。
谢采独坐案前,一袭白衣胜雪,在昏黄烛光下却衬得他面色略显苍白。案头堆积的文书信函如山,显示出待处理的繁重教务,他却只是向后深深倚进紫檀木圈椅中,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一卷摊开的书简。烛光在他清俊的侧脸上跳跃,勾勒出眉宇间难以掩饰的倦意。连日来的操劳让他本就单薄的身形更显清瘦,连执卷的手指都透着几分疲惫。
铜漏滴答,在寂静中格外清晰。当时辰指向子时三刻,静室的门被无声推开。陈徽悄步而入,先是谨慎地观察了下谢采的状态,见主上虽显疲惫却仍醒着,这才近前躬身行礼。
"主上。"他的声音控制在恰到好处的音量,"叶小姐今日习字格外专注,已能静心描摹《千字文》的前八句,笔锋较往日稳健了不少。"
谢采微微抬眼,烛光在他长睫下投下浅影,却并未开口。
陈徽会意,继续禀报:"此外,属下在整理书案时,在青玉镇纸下发现两页纸笺。"他边说边从袖中取出纸笺,轻置案头,"观其墨色,应是昨日所书。说来也怪,昨日白朱雀使探视后,小姐虽在纸上发泄情绪,晚膳时却心情开朗,还多用了一碗粳米粥。"
谢采的目光落在纸笺上,缓缓伸手取过。他的手指修长而骨节分明,在触到纸张时几不可察地顿了顿。"白非人可说了什么?"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久未开口的沙哑。
"回主上,白朱雀使只是循例探望,并未多言,停留不过一盏茶的工夫。"陈徽垂首应答,目光始终保持着恰到好处的恭敬。
谢采展开纸笺。第一页上,"白非人"三字写得稚拙生涩,紧挨着的前一个字被浓墨反复涂抹,而"姐姐"二字却清晰可见,墨迹深浅不一,透出执笔时的犹豫。当他展开第二页时,恰有一阵夜风透入,烛火轻轻一跳——"谢采"二字旁,"坏叔叔"三字写得歪斜却执拗,每一笔都透着孩童特有的直白,墨迹浓重得几乎要透出纸背。
静室中一时间只闻烛芯轻微的噼啪声。谢采凝视良久,轻叹道:"稚子之言。"这四个字轻得像叹息,声音里带着说不清的意味。他将纸笺推回案头,倦怠地阖上眼,手指无意识地按着太阳穴。
待陈徽悄声退下后,谢采却重新睁开眼眸。他取回那张写着"坏叔叔"的纸笺,指腹轻轻抚过墨迹,仿佛要透过这稚拙的笔触,触摸到那个敢爱敢恨的小小身影。这毫不掩饰的喜恶,让他想起多年前那个敢当面斥他"冷血"的女子。那时的他,还不知世间情仇可以如此直白地表露。
窗外夜色沉沉,远处传来巡夜弟子交班时短促的竹梆声。夜风透过窗隙,带来山间特有的清寒,烛火随之轻轻晃动。谢采将纸笺仔细抚平,收入怀中贴身的暗袋。明日尚有万千琐事待决,但此刻,他竟有些羡慕这孩子的敢爱敢恨。
烛泪缓缓堆积,在烛台上凝成嶙峋的形状。夜愈深,露愈重,而那盏孤灯依旧在黑暗中执着地亮着,映照着案前白衣的身影,直至天光破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