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弃神庙的阴影深处,叶秀秀蜷缩在一尊泥塑神像背后残破的基座下,将自己缩成最小的一团。冰冷的潮气透过单薄的衣衫渗入骨髓,让她不住地发抖。饥饿和恐惧像两条毒蛇,啃噬着她幼小的心灵。外面漠风的呜咽声,在她听来如同无数鬼魂在哭泣。她死死咬着嘴唇,不敢发出一点声音,大眼睛在昏暗中惊恐地圆睁着,警惕地捕捉着任何一丝异响。
时间在极度的煎熬中缓慢流逝。就在她因为疲惫和寒冷而意识开始模糊时,一阵极其轻微、却与风声截然不同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清晰地传入了她的耳中。
那脚步声很轻,很稳,每一步都仿佛精确地踏在心跳的间隙上,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一切的从容。它不疾不徐,却精准地朝着这座破庙而来,越来越近。
叶秀秀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了!这不是白非人那种刻意放轻的、带着妩媚气息的步态,也不是普通守卫杂乱匆忙的脚步声。这是一种她只在一个人身上感受到过的、冰冷而沉重的威压!
是谢叔叔!他来了!他终究还是找到她了!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水当头浇下,让她四肢僵硬,连呼吸都停滞了。她拼命往神像基座更深的阴影里缩去,恨不得自己能融进这冰冷的石头里,或者变成地上一缕不起眼的尘埃。
脚步声在破庙残破的门槛外停顿了片刻。接着,是衣袂拂过荒草发出的细微“沙沙”声。然后,那脚步声踏入了庙内,踩在积满灰尘和碎瓦的地面上,发出清晰的回响,在这空旷死寂的空间里显得格外刺耳。
叶秀秀紧紧闭上眼睛,小手死死捂住嘴巴,心脏狂跳得几乎要冲破胸膛。她能感觉到,那道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的探照灯,缓缓扫过庙内每一个角落。她甚至能闻到一股淡淡的、混合着陈旧书卷和某种冷冽檀香的气息,那是属于谢采的、独一无二的味道。
那目光,最终定格在她藏身的神像基座方向。
没有呵斥,没有质问,甚至连呼吸声都微不可闻。但叶秀秀知道,他发现了她。那种无所遁形的感觉,比任何直接的面对更让她恐惧。
良久,一个平静得可怕的声音响起,不高,却仿佛直接在叶秀秀的心底响起,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的重量:“出来。”简单的两个字,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威严,如同帝王下达的敕令。
叶秀秀吓得浑身一颤,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但她死死咬着牙,不敢发出一点声响,更不敢动弹。
外面又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漠风穿过破庙窗棂的呜咽声,像是在为这场无声的对峙伴奏。
突然,叶秀秀听到极轻微的“咔嚓”一声,像是玄色锦靴的鞋底,不经意间碾碎了地上的一颗小石子。紧接着,谢采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似乎离她藏身之处更近了一些,语气依旧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事实,但细听之下,却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意味?那并非关心,更像是一种带着俯视感的、冷静的分析。
“躲在这里,又冷又饿,能解决什么问题?”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叶秀秀耳中,“除了消耗掉你本就不多的体力,让你更快地陷入绝境,还有什么意义?”
叶秀秀的心猛地一抽,一种被完全看穿的羞耻和恐惧攫住了她。他……他怎么知道她又冷又饿?他怎么好像什么都知道?
“你以为,凭你一个人,能逃得出这座铁桶般的鬼山城?”谢采的声音仿佛就在咫尺之外,她甚至能感觉到他话语中带来的、微弱的、带着冷香的气流,“还是天真地以为,池青川会像戏文里的英雄一样,从天而降,来救你?”
听到“池哥哥”的名字从谢采口中如此平静地吐出,叶秀秀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冰冷的手狠狠攥紧了,痛得她几乎窒息。池哥哥……他现在在哪里?他知不知道自己身陷囹圄?他会不会有危险?
“他自身难保。”谢采的声音冰冷地斩断了她心中最后一丝侥幸和希冀,像是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精准地刺入她最柔软的地方,“至于海瀚……”
他刻意顿了顿,这短暂的沉默比任何言语都更让人煎熬。叶秀秀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头部,让她一阵眩晕,她屏住呼吸,等待着关于海瀚命运的最终宣判。
“他的生死,如今只在我一念之间。”
这句话如同最后的、沉重的判决,彻底击垮了叶秀秀苦苦支撑的心理防线。一直强忍的泪水决堤而出,她再也控制不住,发出了一声压抑不住的、充满了绝望和无力感的细弱呜咽。这哭声在寂静的破庙中响起,显得格外可怜、无助,仿佛一只濒死幼兽的哀鸣。
细弱的哭声,无疑暴露了她的确切位置。
脚步声再次响起,这一次,是径直朝着她藏身之处走来。叶秀秀惊恐地抬起头,泪眼朦胧中,看到一双玄色锦靴停在了基座前,靴面上沾染了些许尘土,却依旧难掩其华贵与冰冷。
谢采居高临下地看着蜷缩在阴影最深处、哭得浑身发抖、小脸上满是泪水和污渍的小女孩。破庙内渐亮的天光从屋顶的破洞斜射下来,勾勒出他棱角分明、看不出年纪的侧脸,深邃的眼眸隐藏在眉骨的阴影下,看不清其中具体的情绪,只能感受到那深不见底的压迫感。他没有立刻弯腰,只是静静地站着,仿佛在审视一件失而复得、却已蒙尘、甚至打乱了他部分计划的旧物,目光冷静得令人心寒。
良久,他缓缓俯下身。这个动作让他周身那种迫人的威压似乎收敛了一些,但带来的空间上的压迫感却更加直接。叶秀秀吓得往后一缩,瘦小的脊背死死抵住了冰冷坚硬的石壁,粗糙的石面硌得生疼,但她已无退路。
谢采的目光落在她颈间那枚即便在昏暗中也微微反光的月牙石上,停留了数秒。他的眼神波动了一下,闪过一丝极其复杂难辨的光芒,似是追忆,似是讥诮,又似是一丝……难以察觉的怅惘?
他没有去碰那石头,而是伸出手,不是抓她,而是递到了她的面前。他的手修长、骨节分明,肤色苍白,指甲修剪得极其整洁,却带着一种常年握笔或执棋的、令人心悸的稳定力量。
“跟我回去。”他的声音依旧没有什么温度,但似乎比刚才少了一丝冰冷的锐利,多了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命令式的平静,“你的任性,该到此为止了。”
叶秀秀看着伸到面前的那只大手,恐惧得浑身每一个细胞都在尖叫着抗拒。她不想回去,不想再被关在那个看似精致实则冰冷的笼子里,不想日夜面对那些心思难测、可怕的人和事。可是……大哥哥的生死就掌握在这个人一念之间……池哥哥也可能因为自己而陷入更大的危险……她还有选择吗?
巨大的无助、绝望和对海瀚的担忧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她看着谢采那双深不见底、仿佛能吞噬一切光亮的眼睛,最终,在极度的恐惧和对海瀚命运的担忧中,颤抖着、极其缓慢地,像是用尽了全身最后一丝力气,将自己一只冰冷而脏兮兮、带着擦伤的小手,放入了那只等待着的、更大、更冰冷、仿佛没有温度的手中。
谢采的手掌冰凉,却异常稳定。他轻轻收拢手指,将那只小手完全包裹住,然后微微用力,将她从阴暗潮湿的角落里拉了起来。
叶秀秀腿脚发软,几乎站立不稳。谢采没有松开手,也没有看她,只是牵着她,转身朝着破庙外走去。他的步伐依旧从容不迫,仿佛只是带着一个迷路的孩子回家。
庙外的天光刺得叶秀秀眼睛生疼。她低着头,不敢看周围,只能感觉到谢采牵着她手的那份不容抗拒的力量,以及他周身散发出的、让所有路过帮众纷纷垂首避让、不敢直视的冰冷气场。
这一次,她没有再哭闹,也没有再挣扎。一种更深沉的、仿佛认命般的恐惧和茫然,攫住了她。她不知道等待自己的将是什么,只知道,从这一刻起,她的命运,已经彻底和这个可怕的男人,和这座冰冷的鬼山城,捆绑在了一起。
而谢采,自始至终,没有再说过一句话。只是在他牵着叶秀秀走过那条通往主堡的、寂静的长廊时,眼角的余光极其短暂地扫过女孩颈间那枚随着她脚步轻轻晃动的月牙石,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无人能懂的、幽暗的波澜。
他心中默念:时候,快到了。这枚意外的“棋子”,或许比他预想的,更能搅动这盘死局。只是,这代价……他看了一眼身边瑟瑟发抖、却异常安静的小女孩,目光深沉如夜。
叶秀秀的步子越来越慢,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絮上,小小的身体因为脱力和恐惧微微摇晃。谢采察觉到了这份极限的疲惫,他停下脚步,毫无预兆地松开了手。在叶秀秀因失去牵引而茫然抬眼的瞬间,他已侧过身,单臂圈住她的腿弯,向上一托,便让她侧坐在了自己结实的小臂上。突然拔高的视野让叶秀秀下意识地低呼一声,为了稳住身子,小手慌乱地抓住了他肩头的衣料。
这个姿势让她高了许多,被迫与他冰冷的目光近乎齐平,能更清晰地看到他下颌冷硬的线条。谢采的另一只手并未扶她,只是自然地垂在身侧,仿佛随时可以应对任何变故。他继续前行,步伐节奏未曾改变,仿佛臂上增加的重量微不足道。叶秀秀僵直地坐着,无所适从,但疲惫终究战胜了恐惧,她虚软的身体渐渐靠向他的胸膛,脑袋昏沉地搭在了他的肩头。
谢采抱着沉睡的叶秀秀,穿过鬼山城死寂而压抑的石砌长廊。沿途遇到的帮众无不惊骇垂首,连大气都不敢喘。他步履沉稳,玄色衣袂在阴冷的空气中拂动,面无表情,仿佛怀中抱着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件无关紧要的物品。
然而,若有人敢细看,便会发现那看似随意的臂弯,实则蕴含着精妙的力道。他宽大的手掌稳稳托住女孩的背脊和膝弯,巧妙地避开了她衣衫下可能存在的淤青与擦伤。就在他们经过一段特别幽暗的回廊时,臂弯里的小人儿忽然极轻地抽搐了一下,发出一声模糊不清的呓语,声音细弱得如同蚊蚋:“娘亲……冷……”
这细微的声响,几乎瞬间就被风声吞没。但谢采的脚步,顿了一下,那停顿短暂得如同错觉,随即又恢复了原有的节奏。他低垂的眼睫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遮住了眸中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
当叶秀秀在睡梦中因寒冷或无意识地向他的胸膛靠拢,寻求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暖意时,他抱着她的手臂,似乎不易察觉地收紧了一分,让她更贴近了些,仿佛想阻隔那萦绕不散的阴寒。这细微至几乎无法察觉的调整,与他周身散发的冰冷气场形成了诡异的割裂感。
谢采步履的方向明确,径直走向了那座偏僻却精致的西厢院落。
林嬷嬷早已接到消息,如同石雕般肃立在院门口。当她看到谢采亲自抱着叶秀秀走来时,古井无波的脸上终于裂开了一道缝隙,眼中是无法掩饰的震惊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她深深垂下头,让开道路。
谢采没有看她,抱着叶秀秀步入院内,直接走向她居住的那间小屋。屋内陈设简洁,却比石室温暖许多。他将叶秀秀轻轻放在铺着干净被褥的床榻上,动作依旧带着一种疏离的精准,如同安置一件易碎的瓷器。
叶秀秀陷入柔软的被褥,在睡梦中无意识地咂了咂嘴,唇边又溢出极轻的、模糊的字节:“娘亲……” 仿佛在寻找一个永远失去的温暖怀抱。她苍白的小脸上泪痕与尘土交错,几缕软发被汗水黏在额角,愈发显得可怜又脆弱,与这周遭冰冷的石壁、与抱着她回来的这个男人,格格不入。
谢采没有立刻离开。他静默地站在床边,身形高大,投下的阴影几乎将床上那小小的一团完全笼罩。他垂眸,深邃的目光落在叶秀秀脸上,那眼神里没有丝毫温情,但比之前纯粹的审视,似乎又多了一丝难以捉摸的东西。冰冷,专注,却又因那声无意识的“娘亲”而搅动起一丝微澜。他的目光再次掠过她颈间的月牙石,指尖微微地动了一下,似乎想触碰,但最终还是没有。他缓缓抬起手,却不是去碰那石头,而是拉过一旁的锦被,动作略显僵硬地盖在了叶秀秀身上。
做完这一切,他毫不犹豫地转身,玄色的身影没有半分留恋,走出了房间。
林嬷嬷依旧保持着恭敬的姿势,垂首立在门外廊下。
“看好她。”谢采经过她身边时,脚步未停,声音冰冷得如同地底寒泉,不带丝毫情绪波动,仿佛只是在陈述一项最普通的指令,“没有我的允许,任何人不得探视。饮食起居,照旧,” 但在这不容置疑的命令之后,却罕见地多了一句简洁的补充,打破了以往的绝对禁锢,“若无必要,不必拘着她在这院里,但绝不可踏出主堡范围。”
“是,会长。”林嬷嬷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压抑的震惊与愈发浓重的不解。这突如其来的、微小的“宽容”,背后意味着什么?
谢采不再多言,身影很快穿过院落,消失在门口,融入城堡深处更浓郁、更复杂的黑暗之中。
林嬷嬷缓缓抬头,望着空荡荡的院门,又回头看向屋内,苍老的脸上忧色更重。那声梦呓,她并未听清,但会长瞬间细微的变化和那句反常的吩咐……这盘死局,因为这意外闯入的孩子,似乎正朝着无人能预料的方向,悄然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