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心做一件事的时候,时间的流逝就会变得快速且让人毫无知觉。等禾问吃完饭时,距离她们约定的时间只有二十分钟了。还好餐厅离约定地点不远,开车去也就十分钟左右。
禾问叫来服务员买了单,出门时泊车员已经将她的车开到门口,她道了声谢便上了车。
-
倒车镜里映出一副略显焦虑的面庞,樊惜年变道时分神瞥了眼,问言向峥:“你好像,有些紧张啊?”
她刚刚开车载着言向峥回家一趟,此时两人一狗正在去找沈茉的路上。
言向峥坐在副驾驶,出神地盯着窗外,反应了一会儿才意识到樊惜年在和自己说话。她直视着前方,大方地承认:“嗯。”将搭在车窗处的手收回来,胳膊贴着窗玻璃被激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有些麻。
“不就见网友吗,有什么好紧张的,大不了鸽了呗。”刚刚言向峥已经简单向她说明了情况,樊惜年不明白,她既然这么紧张,为什么还要逼着自己去见什么莫名其妙的网友。
言向峥没有回答,只是默默打开了车窗,傍晚的风混杂着马路上的车声灌进来,猎猎响声暂时掩去了她内心的不安。
车子很快开到了她们约定的地点——沈茉开的咖啡店,平常这个点早就关门了,今天是为了等她们,才特意开到了晚上。
门口立着一个身形高挑的女人,一袭长裙,拖到脚踝处的裙摆在风中摇曳,她指间夹着一支烟,一点猩红忽明忽暗。
樊惜年刚停稳车就迫不及待地将钥匙丢给言向峥,示意她去停车,自己则飞奔着一个猛子扎进沈茉怀里。
沈茉熄了烟,两手稳稳捞住她,笑着道:“慢点。”
言向峥牵着点心走近,两人便停止了腻歪,沈茉接过牵引绳,问:“真的不要自己去?”
“不去,”言向峥垂眼盯着地上的点心,用最倔强的表情说着最怂的话,“我害怕。”害怕她还讨厌自己,害怕自己还是忍不住想靠近她。
“你想好了啊,”沈茉没忍住想逗逗小孩,“万一你的网友喜欢上我这个替身,到时候可别后悔啊。”她知道言向峥要见的网友是谁,便故意激她。
没想到言向峥还没来得及表态,一旁的樊惜年先急了,反对道:“不行不行!我和你一起去!”
“你凑什么热闹。”沈茉一指点着她的脑袋拨开,命令道,“她应该快来了,你俩进去等着吧。”
沈茉在门口逗了会儿点心,没等多久对方就来了。
虽然是第一次见面,对方却很自然地打招呼:“哈喽哈喽,是用户老师吗?”
沈茉面不改色地点点头:“你好。”
眼前的女生年纪不大,面庞素净,很标致的长相,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怕冷场尴尬,一直不停在说话:“您好,久等了吧,我在路上给小狗买了些零食,不知道它喜不喜欢。”说着将手中的袋子递给沈茉,转而去掏口袋里的证件,试图证明自己真的是可以信任的好人,“这是我的身份证,呃……还有教师资格证,我是T大附中的老师,资料在学校官网也可以查到……”
“不必了。”沈茉没有接她的证件,冲她笑笑,“我相信你。”
“哦。”禾问将证件收回去,想了想又忍不住提醒对方,“其实……现在网上坏人很多的,您还是多留意一些比较好。”
“谢谢你的提醒。”说着,沈茉将牵引绳递给禾问,“一个小时后还在这里见,好吗?”
“没问题!”禾问应答着,一边埋头逗弄了一会儿小狗,接着站起身,像指挥官一样,颇有气势地命令脚边看起来路都有些走不稳的白毛小狗,“出发咯!”
隔着窗玻璃,言向峥不知道两人说了什么,只远远看到一个背影,修长又挺拔,步伐从容地牵着小狗走了。
“怎么,这会儿知道着急了?”樊惜年倒了两杯水来,看到的就是言向峥望眼欲穿的模样。
言向峥确实有些渴,端起杯子灌了一大口,是柠檬水,不仅没有解渴,反而酸得她心脏都皱缩了起来。
很快沈茉也回来了,她去后厨洗了一些葡萄端来,三人围坐在桌边,樊惜年终于可以仔细八卦一番了,她像审犯人一样,提问言向峥:“快说说什么情况,看你这样子,不像普通网友啊。”
“嗯,”言向峥如实回答,“是前任。”
樊惜年夸张地张大嘴巴,沈茉用纸巾擦干一颗葡萄,趁机丢进她嘴里。樊惜年咂巴两下嘴:“什么时候的事儿,我怎么都不知道,从来没听你提过呀。”
言向峥故意吊人胃口一般,又不紧不慢地喝了一口水,就在樊惜年以为有故事可以听的时候,言向峥润了润嘴唇,终于干巴巴地开口了:“高中时候在一起的,家里人不同意,就分开了。”
樊惜年等了半天也没见下文,眨眨眼:“没了?”
言向峥点点头,眼睫也跟着眨了两下,像是双重肯定。
樊惜年失望极了:“言向峥你记着,你以后千万不能转行去写小说知道吗?”
“为什么?”言向峥虚心发问。
“容易被读者打死!”
得到这样的评价,言向峥丝毫不恼,反而嘴角扬了扬,指腹摩挲着玻璃杯,一手托腮,不甚在意道:“那就让她们来打死我好喽。”
“你——!”
沈茉看出她有意不想提及过去的细节,便换了个问题:“那你现在是什么打算?把人追回来?”
接过沈茉递来的葡萄,言向峥斟酌着开口道:“不知道,我曾经……做了不对的事,她应该已经不喜欢我了。”只是简单的几句话,甚至都算不上剖白,就让言向峥突然生出天旋地转般的晕眩感,头顶吊灯倾泻下来的灯光十分刺眼,照着她就像射灯照着舞台上还未准备好就被推出来的演员,她无所适从,也无处遁形。
就这样和她做网友,远远地看看她,我就已经很满意了。但言向峥不敢把这句话说出口,只能放在心里默默地想,一直想到胃里也有些泛酸的感觉。
言向峥并非真的有意在朋友面前隐瞒,她只是太懦弱了,虽然这段感情已经过去了数年之久,但她还是没能把它完全放下,更没有勇气将它讲给别人听。
樊惜年说得对,她不能去写小说,她是世界上最坏的作者——她和禾问之间如此糟糕的结局,就是她亲手写下的。
时间回到七年前。
那时她们才升高三,已经在一起一年多,身边除了禾问的朋友左佑,再无旁人知道她们的关系。
平日里她们就像普通同学一样,一起上学、放学,只有在人看不到的地方,才会偷偷地牵一会儿手,或者抱一抱,听彼此的呼吸和心跳。
就在她们以为这样平静的日子会一直持续下去时,变故终于还是来了。
十一月底,S市终于迎来了初雪,飘飘洒洒落了一天,将整个城市裹了厚厚一层白。
放学后两人照例一起回家,在言向峥家门口准备分别时,禾问突然叫住了她:“向山争。”极轻又薄的声音,像落雪一样微不可闻,但言向峥还是听到了。
她看着禾问,等对方的下文,但禾问却又不再继续往下说了。
“怎么了?”
禾问抿了抿嘴唇,像是做了一个很重要的决定,道:“天好冷,可以亲你吗?”十分生硬的转折,但禾问的确也想不到更好的说法了,她只能尽量将语气放轻松,听在言向峥耳朵里,就和在说“天好冷,记得多穿件衣服”一样轻快。
言向峥看着禾问润红的嘴唇。
她轻轻吐出的最后几个字仿佛变成了漫天雪粒中的一颗,轻轻砸在言向峥的心上,带来一片冰凉。
自己想了很久的事被对方提出,言向峥一时不知道该高兴还是懊悔,但无论是哪一种,现在都不重要了。
她环顾一圈,此时已是晚上,这一片是别墅区,建筑密度本就低,再加上大片的常青树与灌木丛掩映,她们在这里接吻绝不会有人看到。
言向峥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她只是低下头,拉起禾问的围巾,捧着她已经冻得通红的脸,吻住了那片冰冷——和她想象中一样轻软。
很快,嘴唇简单的触碰已经不能让禾问满意,她拨开言向峥禁锢自己的手,搂着对方的脖子,不管不顾地吻得更深。
天地间一时更静了,雪和月光旁若无人地洒落,她们的耳边只剩下彼此的心跳声。因为过于近的距离,炙热的呼吸将两人睫毛上结起的雪霜都熨成了水珠,弄得眼睛湿漉漉的,像是刚哭过的泪痕。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两人才分开,脸颊红彤彤的,一摸却都是烫的。
禾问依旧挂在言向峥脖子上:“我心跳得好快啊言向峥,我是不是快死了?”
言向峥搂住她的腰,一手托着她的书包,减轻自己和她的负担,轻声回答:“是吗?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也快了。”
“不对,这时候干吗说这些啊。”禾问努了努嘴,用嘴唇试了一下言向峥脸颊的温度,轻轻的一下,很快便分开,接着重新将手套戴好,毛茸茸的巴掌在空中挥了两下,“我走啦,你也快点回去吧,别着凉了。”
言向峥看着她的背影蹦蹦跳跳地走远,才转身回家去。
门刚打开,她便察觉有什么不对劲。
家里明明没有人,此时灯却亮着。
言向峥探头寻了一圈,看到一个人影时,瞳孔骤然扩大——
原本应该在外地出差的言锦秀,此时正双眼紧闭倒在落地窗前。
平日里有言锦秀的言传身教,言向峥多少也学了点急救知识。没过多久言锦秀便醒转,发觉自己已经被挪到了卧室的床上,言向峥就坐在床边,手中还端着一杯水,见她醒来,松了口气:“奶奶,喝点水吧。”
言锦秀抬手拒绝了她递来的杯子,侧了一下身子,言向峥上前扶她坐起身,将枕头垫在腰后。
言向峥仿佛知道自己即将面临着什么,做完这一切便垂着视线坐回床边,像是等待发落的犯人。
言锦秀的声音响起,带着些疲惫:“你现在长大了。”
果然,她什么都知道了。
言向峥想说些什么,但被言锦秀抬手打断,她沉沉叹了口气:“不愧是你妈妈的女儿。”
言向峥不明白这和她妈妈有什么关系,从有记忆起就是言锦秀在带她,“母亲”这个角色在她生命里留下的痕迹是零。
但言锦秀并未就这个话题继续深入,只是像之前很多次管教她那样,用不容置疑的口吻宣布:“我允许你和禾家的丫头玩,不代表允许你们谈恋爱。你趁早给我断干净,我不想再看到类似的事情发生。”
“为什么!我——”
“言向峥!”言锦秀厉声喝道,根本不给她反驳的机会,又被气得呛住,不住地咳嗽起来。
再说下去换来的只有争执,言向峥乖乖闭嘴,上前帮她捋着胸脯顺气,知道这件事彻底没有挽回的余地了,只得应下来:“知道了。”
言向峥自小和言锦秀生活在一起,小到交友大到选文理科,她无一例外都要过问。再叛逆的人叫这么管教过来,也不懂得反抗了。
言向峥开始修正和禾问的关系,就像在改正一个坏习惯,或者一道错题。
她说不出“分手”两个字,因为她还喜欢禾问,但她也确实没办法忤逆言锦秀的意思。
她无法接受与禾问做回普通朋友,便干脆单方面断了和对方的联系,不再与她来往。
禾问自始至终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感觉言向峥突然对自己十分冷淡,想和她谈谈,却也无疾而终。
于是谁也没有说分手,但谁都明白她们之间已再无可能。
这段感情就像冬日里错误发芽的种子,才冒出一点生命的苗头就被风雪扼杀,再也没能等来下一个春天。
留给言向峥的回忆被她在后来的无数个日夜里反刍咀嚼,嚼得甜味消失只剩下苦涩,像一块软烂的口香糖。
她不是没想过再去找禾问,可每当这个想法掠过脑海,都会被一道形销骨立的影子挡住,让她不敢细究。
言向峥抬眼看向窗外,禾问已经带着点心遛了一圈回来,正和沈茉交谈,表情鲜活生动,看起来心情很不错。
如果这样能让她开心,那也挺好的。言向峥收回视线,将杯子里的水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