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鹿伏鬼眠 第31章 印色死门（四）

纵然他是别人口中问鼎天州的人，但对这印色死门，他知之确实不算多，而且其中还有一些是他猜测所得，刚才那些话里，有他胡诌的部分，也有试探的部分，不过寂无昼并未反驳他，也不见得就是他猜对了，再者这印色死门竟然是仙家道法？

行至此处，他忽而对自己生疑，而这最大的疑点自然是那只让他无论如何也看不破的鹿。他当下要与寂无昼动手，不知是不是让人坐收渔翁之利。就在他思索之时，寂无昼手中那枚印色死门已然化作滔天之火朝他砸来，这时他背后的长剑应声出鞘，一道寒光拔地而起，带着枯草碎泥，以排山倒海之势上扬，与那滔天火光相撞，汹涌的剑气将四周屋瓦尽裂。

寂无昼抬眼去看，那柄长剑悬于半空，通体幽蓝，竟还有金光浮绕，他仍旧是那副笑眯眯的模样：“这柄三长时隔八百多年，在贫僧的手下重出于世，也算是贫僧之幸了。”

闻人云山这下算是知道，这小和尚看着普普通通，修为的确是要比看到的深多了，甚至极有可能高于大乘境。不过若是他突破了大乘境，这天州不会无人知晓，他问：“小和尚，你怕不是那如来佛转世吧？修为这么深不可测。”

“过誉了，再如何深不可测，也不能深过于鬼伏大人啊。”寂无昼长叹一声，摇头：“自发现这只鹿精以来，贫僧算得上是踏入了这红尘之中，无论贫僧本身有何佛法在身，也都同大人一样，想要探探这鹿精究竟为何，可这鹿精所过之处，实在乏味，倒不如打出他的原形，杀了他。”

闻人云山没有接话，他察觉到这小和尚，言语间似乎有些颠倒，含义不明，他到底是针对自己还是那只鹿？

“大人，你笃定贫僧与这只鹿沆瀣一气，那真是大错特错。”寂无昼的话音落下，鹿野的身影从空中重重衰落，他摔在地上，痛苦呻吟，抬眼看到他们两个对峙，一边忍痛一边说：“你个秃驴不安好心，你给我喝了什么？”

寂无昼垂眸看他：“自然是好东西，毕竟谁说印色死门，就是贫僧手中的印记呢？”

鹿野眼中闪过一丝不可置信，接着他又被那种噬骨啃心的痛苦淹没，匍匐于地，动弹不得。而闻人云山立于空中，始终漠然地看着他，另一侧相里岩兰有些狼狈地赶了过来，见几人都在，没敢轻举妄动。

闻人云山的目光从鹿野身上挪到了相里岩兰的身上，接着才又看向寂无昼，而千渊晟却始终没有出现。他自以为什么妖魔鬼怪都难逃他的法眼，但其实他更明白，最难看透的始终是人心。而这几人之间的关系，他也自始至终，没看清楚。

这时鹿野浑身抽搐，他的身体似乎在一瞬间变大了一些，将衣服都撑破了，又在一瞬间缩了回来。这一幕令在场的几人都十分惊诧，而这时寂无昼却说：“果然是个妖物，看来，贫僧也算是替天行道了。”

“大师！鹿公子他不是妖物！”相里岩兰扑过来，挡在鹿野身前，他仰头望着寂无昼，替他求情：“他从未害过人，也并非妖物，不过是身怀有异罢了，还请大师放过！”他跪下来，求寂无昼：“焚花残筑愿将其带回看守，再不使他踏入天州一步！”

寂无昼垂眸，他的眼睛太小，一直看不出有什么情绪，看着始终是三分嘲笑的面相。听相里岩兰这么说，他不过一笑：“你的师父失踪多年，焚花残筑怎么看得住这样一只妖物？贫僧奉劝你，唯有苦练，才有可能踏上统御大道征程，而不是因为一点恻隐之心，怜惜一只妖物。”

“大师！”眼剑寂无昼手中的力量要落下，相里岩兰换了个方向，他求闻人云山：“鬼伏大人，鹿公子究竟是不是妖物，大人心中早有估量，万不可见死不救，还请大人施以援手！”

闻人云山漠然道：“贫道估量不到。”

他的目光始终盯着鹿野，那只鹿已经奄奄一息，他的角色泽暗淡，像极了那些仿照他模样制作的灵偶，与他目光交错的刹那，闻人云山脑海中闪过他们在嶙苔城那山道上初见的那个清晨，这只鹿纵然身着破烂，但特色明显，叫人过目难忘，那也是他在灰暗与虚无中度过八百多年后，最先看到的一抹亮色。

寂无昼的力量最终落下，相里岩兰的剑还未抬起，便被一股力量掀翻出去，鹿野被这股力道击入胸腔，他的额前一道印记显现，接着又恢复原样，只有他的鲜血四溅蔓延。

“鹿公子！”相里岩兰从地上爬起，看着浑身迅速被鲜血染红的鹿野，将他那根竹枝狠狠插入身侧的地中，瞬间那根竹枝长出密密麻麻的枝叶将他淹没，消失不见。

“何处逃？”寂无昼一手佛珠，一手施咒，接着一串巨大的金光佛珠从天而降，犹如巨网，迅速没入地中，不见踪迹。

闻人云山拂袖落地，他转身走了两步，又回头，望着鹿野消失的方向，最终他问同样落下来的寂无昼：“鬼城作佛光，金钟难入罩，贫道一时间倒是看不明白，几位是什么用意了。”他的目光瞥向寂无昼的手指，那道印色死门已经不在了。

“杀一只鹿不容易，杀你鬼伏大人就更不容易了。”寂无昼叹息：“不过那只鹿纵然不死，也翻不出什么浪花来了。”

“何以见得？”

“两道印色死门，他还能活？”

闻人云山只回以轻蔑一笑，接着转身：“拭目以待。”

“鬼伏大人，这座鬼城，不管了？”

闻人云山头也没回。

他虽然不明白他们之间的关系与用意，但至少他认为这几人演技实在拙劣，尤其是那只颠三倒四的鹿。

他怎么可能会去喝那混入了东西的酒，纵然他喝了，又如何会那么轻易被那小和尚拿捏？

可方才那四溅的血迹不是假的，他受了伤也是真的，到底何至于此？

闻人云山走了一段，在山头驻足，去看这座城。其实这座城虽然聚鬼，但城中人多为真人，城中布局以八卦起阵，压得住妖魔鬼怪，方才那一瞬的变故，是因为那小和尚以阵翻阵之缘故，而这样的术法，更是印证了他的修为已在大乘镜之上。

如果那只鹿图谋自己的修为，那么显然他不必执着自己。

闻人云山这下终于有了把握，果然是因为他。纵然他已隐去多年，这天州仍有人为他前赴后继。而自己扎根于此八百余年，亦不如他那昙花一现。那执念的大道，仍然缥缈。

他在几座山之外的一片山坳之中寻到了一个山洞，洞口很窄，稍不留神就会看不到。他在洞口站了一会儿，以他的身量想要钻进去可不太容易，不过也难不倒他。

洞口很窄，但洞里还算宽阔，他沿着山洞走了许久，眼前有亮光传来，走出山洞，发现眼前是一小片山洼之地。这个时节枯草黄树，不算有什么美景，但这样荒芜的狭小之地，却有着好些个坟头。

受了伤的鹿野坐在一个坟头前，对他说：“你看着像黑熊精，有着狼一样的眼睛，还长着狗鼻子，这样都能找到我。”

闻人云山没将他的话放在心上，反而在这些坟前转了起来，以他的经验来看，这里头埋得可不是人，正当他要扬手将一根插入坟中时，被鹿野的竹枝挡了一下。

少年捂嘴咳嗽，像是用尽全身之力，警告他：“别动他们！”他衣衫褴褛，嘴角脸侧都染了血滴，很狼狈，但他的眼中满是警告的意味，不屈，阴鸷。

闻人云山问他：“他们是谁？”

鹿野俯身呕出一口血来，那血鲜红，顺着土壤流淌。闻人云山收回目光，在他面前蹲了下来，用一根挑过他的下巴，迫使他看向自己。

“这回老实了。”他削平他：“你不是说过去五百年这天州没有对手吗？还是说，你确实跟那小和尚是一伙儿的，在这里演苦肉计给贫道看？”

鹿野打开他的一根，俯身又咳了几声，接着他才抬手摸去嘴角的血沫。

“你问我他们是谁？在你鬼伏大人的眼里，他们不算是谁，也不值一提，不过是一些命贱的蝼蚁罢了。”鹿野轻呵一声，带着无尽的嘲讽：“就算这是一场苦肉计，能骗到鬼伏大人你吗？”

闻人云山也跟着他笑：“死到临头，还是嘴硬。”他问：“你若是将你的秘密全盘托出，贫道又不是不讲理，自会为你参谋，就算你想找仙师，贫道也能略帮你一二。”

说到死，这只鹿肯定不怕，但说到仙师，闻人云山笃定他会犹疑。果然，鹿野怔了怔，问他：“当真？”

“自然。”

“可你不是说......”

闻人云山打断他：“贫道自然是不知道他如今身在何处，不过以贫道对他的了解，倒是可以找上一找。”

鹿野犹豫了。

闻人云山倒是不急，他说：“事到如今，你与那几人的关系扑朔迷离，但不管你们是旧友也好，旧仇也罢，于贫道而言都没什么。可你若仍然守着你的秘密，将贫道当成个猴耍，你不会真的以为，贫道对你下不了手吧？”

“鬼伏大人，我活了这无穷尽的年月，可没少被人威胁过，你下得了手，我会怕死吗？”鹿野讲了这几句，体内又开始尖锐的疼痛起来，像是有无数双手，在撕扯他的筋骨，消磨他的骨髓，令他异常苦痛。

闻人云山见他痛苦，到底没再说什么。他握住他的手，想为他号脉，却被鹿野甩开了，因为甩开的动作太大，他有些斜的土坡上摔落。

天快黑了，他望着灰暗的天空，攥紧了手中的泥土。

“很多年，很多年前，他也像你一样，说会帮我。”鹿野闭上眼，言语仿佛叹息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