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火 第9章 林冬

十月一日早上，林秋被自己五点的生物钟叫醒。肌肉记忆让她在意识还没清醒的时候就先坐了起来，脑海里飘过熟悉的声音：

‘我是谁，我在哪，我要去干嘛…’

‘我是林秋，我在宿舍，我要去爱生早餐店…’

等等，今天是中秋假期，她八点的公交车回家，早餐店请假了。林秋的大脑开始运转，然后慢吞吞躺回了被窝里，

‘这是什么不用干活儿的神仙早晨呀~’

林秋昨晚和江书言聊得开心，今早得空，宿舍里又只有自己。

她闭上眼睛享受这难得的轻松时光，迷迷糊糊的困意再次袭来。林秋摸出手机定了六点的闹钟，头埋进枕头接着睡了。

长途公交车摇摇晃晃地移动，路过村口时上来些人，又下去些人。

佝偻的脊背上挑着巨大扁担，篓子里是土豆，玉米，白菜，萝卜…还有几个跟着爷爷奶奶去集市的小孩儿，好奇地望向窗外。

车里弥漫着泥土和新鲜菜蔬的味道，清晨暖色的阳光笼罩红的辣椒，黄的南瓜，橙的萝卜，绿的豆角…如果可以忽略老人们疲惫的脸，这将是一幅承载着收获和生机的美丽画卷。

到达石沟村站，林秋下车，边走边给江书言发消息说到了，坐在村口公园里的大爷大妈们向她问好：

“哎呦，顺子家闺女回来啦！”

林秋闻言抬头笑起来：

“是呢王姨，哎呦这是琳琳姐的孩子吗？”

扎着俩小辫的小女陔走路还不太稳，刚到人膝盖，努力抬头看这个比外婆高的陌生人。

林秋蹲下来，小女陔看到漂亮姐姐咿咿呀呀地叫唤，张开手要抱，

“怎么这么可爱啊！你是叫妞妞吧。”

林秋抱起她，怀里的小娃娃轻得很，双手搂上林秋的脖子，咯咯咯地笑着。林秋闻到小孩身上的奶味儿，手里触感软软的，林秋默默感叹人类幼仔也太萌了。

“是呀，是叫妞妞，琳琳告诉你的吧！”

王姨见小孩儿喜欢林秋，笑得更亲切：

“妞妞小心别抓到姐姐头发哦。”

小奶团子放开林秋的脖子，把上半身转过来，伸直了胳膊张开小手，摇头光脑的。

“好好好外婆知道啦，我们妞妞没有抓到大姐姐头发，妞妞最乖啦。”王姨伸手掖了掖她蓝色的口水巾。

妞妞转头在林秋脸上啪地亲了一口，林秋笑得合不拢嘴：

“妞妞宝宝真可爱，姐姐给你吃小面包好不好呀~”

村里只有火腿肠辣条罐头棒棒糖这种常见好保存的零食，小女孩听不懂面包是什么但是捕捉到了“吃”这个字，忙点头。

“王姨她现在应该能吃面包了吧？”林秋把妞妞放下来，

“能行能行，馒头都吃上了！”王姨拍拍妞妞的小肩膀：

“快谢谢姐姐！”

小丫头双手握拳上下晃着，做出小孩拜年的手势，

“不客气小妞妞!”

林秋笑着从书包里拿出粉色的纸盒，打开盖子是四个铺了一层奶油和果酱的方形小面包。接着用叉子挖了一小块，松松软软的面包被送进妞妞张大的小嘴巴里，她从来没吃过这么香甜的东西，高兴地手舞足蹈。

“好吃吧，让外婆喂你昂。”

林秋摸摸她的头把盒子递给王姨，

小孩盯着粉色面包盒转向奶奶那边啊啊啊的要吃，

林秋知道小孩粘人，给王姨使了个眼色就悄悄走了。

高大的铁门前，林秋深吸一口气，叩响了门环。

“林冬，开门去。”

戴眼镜的小姑娘跑出来踮脚开了大门，妹妹依旧不说话，只是低头站着。

“走，回去吧。”

林秋关上门往里走，林冬跟在后面。圈里的四只鸭长大不少，嘎嘎嘎扑腾着翅膀，走路姿势依旧很好笑。推开里屋门，陈芳在做饭，见林秋回来扭头笑。

“秋秋回来啦，饭马上好。”

林秋嗯一声，给手机充上电。家里只有两间屋子，一间有灶火和大炕还有桌子电视，另一间堆满了杂物还有一张小床，村里没暖气，炉子只大房间里有。

林秋想起她初中之前在杂物间住，冬天晚上必须得用被子把脸也盖起来，否则会被冻得生疼，然而被子里也没多暖和，小时候每个冬天都是手脚冰凉。

所以前不久她给陈芳转了一百块让她给林冬买个电热毯。林秋径直走进对面的房间，小铁架床上还是那张旧床单，翻开褥子也是空空如在。

林秋叹口气走回大房，

“妈，让你给林冬买的电热毯呢？”

陈芳知道她要问，没有抬头，边切菜边说着：

“不好意思啊秋秋，我怕你说我没敢告诉你，你弟弟上个月出去玩不小心把人家自行车弄倒了，车把不知怎的就坏了，人家要我赔。”

陈芳说着微微抬起眼睛看林秋，见她神色如常，又低头接着讲：

“我钱不够又不敢告诉你爸，只能找王姨借了五十块钱。一直没还上心里也挺过意不去的，就先拿去还王姨了。”

林秋看着她低垂的头，沉默了片刻，

“那剩下的钱呢，我去给她买。”

陈芳停住手里的动作，终于看向林秋：

“诶呀秋秋，晚上睡下被窝就热乎了，那什么电热毯多贵呀，还要每天插一晚上电，电费都不够交的。”

陈芳想起来什么突然眼睛一亮：

“我还听手机里讲这个开久了要上火，对身体不好。再说你小时候没那东西现在不也好好的吗。”

林秋看着她从不好意思到心安理得，又被她这种残忍的天真所刺痛。

“没事你拿着花吧，我去给她买。”

林秋不想争辩，拿着手机走了。低头看书一动不敢动的林冬偷偷抬眼看姐姐离开。

从杂货铺回来，林秋抱着毯子叫林冬来小房，拆开包装往褥子下面铺，安排着注意事项：

“这屋比较潮，你睡的时候开最小档，起火的概率应该不大。不过还是要注意，早上走的时候一定要先关开关再拔插头，我一会儿再跟妈说一声，她心疼电费指点记得。然后注意不要把卫生纸放床边，平时就铺着不要折起来，电线也不能折，每个周末翻开褥子看看有没有哪里破了，有的话就先不要用了，去小卖部给我打电话…”

林冬睁大眼睛认真看林秋铺电热毯，听着姐姐的叮嘱一个劲儿地点头。

林秋铺好让她重复一遍，她见林秋看过来赶忙低头，时不时抬眼睛小心翼翼瞄一眼又忙低下，林秋习惯了，保持着勉强的笑静静等她开口，终于：

“晚上，晚上开小档。早上走，要关，然后拔插头。毯子和电线，不能折，卫生纸不能放，床边。每周末，检查有没有坏，坏了，打电话。给你。”

林秋听她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难免高兴，笑容自然了不少，摸摸她的头：

“说得特别棒！”

然后从口袋里拿出十五张十块，

“冬天每个月给妈妈十块毯子的电费，剩下你自己花。”

林冬接过钱，点了点头，

“说话。”

林秋柔声到

“好的”

林冬低下头。

“我先去那边了，你收好钱再过来。”

林秋笑了笑关门出去。

林冬的出生并不为人所乐道，家里人不亏待她却也没多喜欢。

当初生下来不是男孩本打算送人，陈芳舍不得这才留下。长辈们不仅不愧疚反而觉得是自己拯救了林冬，讨论起来满是自豪，完全不避着孩子，甚至有点想让林冬对她们感激涕零的意思。

但小孩子什么都懂，从小听这些话，心里埋着刺。林冬小时侯还好，林秋没去镇上读初中天天陪她玩，那时候还会说会笑会生气会哭。

林冬六岁时林秋去镇上读初中了，七岁自己开始上小学。教她的老师都是教过林秋的，林秋嘴甜脑子灵活，相比之下的林冬话少成绩也不突出。

于是

“你看看你姐姐再看看你。”“你姐姐当年根本不用教这些。”“能不能好好跟你姐姐学学……”

这种话被老师们当众说反复说。

陈芳也一直都不会观察小孩情绪，或者说只是不观察她们姐妹。

林冬不爱说话，大人们变着法的逗她都没反应，于是说出口的“玩笑”话愈发尖锐，林冬依旧不给他们“面子”，大人们开始讨厌这个不讨喜的小孩，林冬察觉到愈发浓烈的厌恶更不说话了……

林秋初一寒假回家时就发现妹妹已经不怎么开口了，但好歹还能笑着和自己出去玩，等暑假回去的时候她已经不肯出门了。

镇上的同学都上过幼儿园，小学学的东西也比她深，林秋初中第一年都在倒数几名，后面才慢慢赶上。学业的忙碌让她和林冬相处更少了，直到熬过中考，林秋终于拥有一个轻松的暑假，但妹妹已经判若两人了，变得畏畏缩缩自卑内向。

林秋后知后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和她讲话给她玩手机陪她看电视，但妹妹总是没有表情，也不说话，不抬头看人的眼睛。有一次陈芳因为她摔碎了碗破口大骂，她也只是低头站着，并没有像小时候一样哭。

林秋在此刻意识到，

自己走后她一定哭过很多次，犯错时哭会被怒斥不许哭，受委屈时哭会被所有人无视甚至围观取乐，所以她不再哭了。

林秋用了一整个假期陪妹妹，才发现她的衣服裤子，书包笔袋杯子都是自己用过的，已经非常旧了。她也做过小孩，知道小朋友之间隐隐的攀比，知道妹妹随之而来的自卑与敏感。她想给妹妹买新的，但是没有钱，所以更耐心的陪她玩引导她说话。

两个月下来林冬已经会开口主动聊起院里的小鸡了。

但是，林秋又要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