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加坡那次不告而别后不久,古椰夕从学校毕业,回到马来。
第一天,她告诉家里人,她已收到巴黎美术学院的Offer,并且要钱。
第二天,要钱宣布失败。
第三天,搬出家里。
要钱失败的原因是,她阿妈跟后爸商量后,一致认为她不该去学艺术,应该按原计划那样,继续留在新加坡念大学,等几年后全家一起搬离槟城,去香港做生意定居。
家里现在做的是本地小生意,家境尚可,拥有一栋海边老洋房、一辆车,每个礼拜天会有菲佣过来打扫,小弟可以学钢琴。继父是澳门人,当年因在港澳发生过一些事——这些事椰夕至今也不清楚原因,只知家里人都避忌谈起——继父来大马跟她阿妈再婚后,生了一个小男孩Kaz,也就是她同母异父的弟弟。古椰夕知道,这对夫妇都在等一个时机回老家,那边有所谓的豪门“亲戚”,总可以想点办法攀到靠山过上更好的日子……至于古椰夕自己,早晚要随家里走。
但目前,她还没做好有关学业的妥协准备,就在第二天被告知大学也不用再念——
“钱?要什么钱?”穿着娘惹装的合青从打翻一地酒水的地板上踮脚跳过去,慌慌张张翻电话簿,把家里弄得一团糟,“还跟我提钱?你昨晚没听到你阿爸接电话?家中小工厂已经倒闭,刚补上债,一分钱没有!”
“……那么,我不念书?”
听到这冷静的声音,合青停下动作,叉着腰,审视餐桌上细嚼慢咽的女孩:“我们准备提早离开槟城,今年就去香港,不然,留在这里喝风?”
椰夕喝牛奶的动作一顿。
“好,你们走吧。”
闻言,合青冷笑:“你不走?我真佩服你的冷静。这栋房子要转卖出去抵债的,你到时住哪里?我跟你阿爸都商量好,拿着手头存的这点资金,去香港找亲戚帮衬,重新做本行生意,慢慢走上正轨就……”
——所以,手头还是有钱?
说话前后不一。
椰夕“唰”地起身,重重放下牛奶杯:“嗯,我不走,我搬出去住。一个人生活,正好逍遥自在。”
“你……等等,你还是要念书的。这个,我同你阿爸都明白。”合青眯起眼,声音转变得有点诡异,“我们是还有点钱,够留给你念大学,不过,在这种非常时期,你的支出给我们很大压力,你要答应我一个小要求。”
椰夕在楼梯口止步,回头。
“做咖啡出口那个张生,你还有没有印象?如果你愿意,跟他儿子见一面,吃饭、谈谈天……合不合拍另说,你该试着为这个家做点什么……”
“又是那种无聊的相亲?”
火山即将喷发,刹那间,椰夕却收敛住神色,淡声问一句:“……是不是只要去见一次,你就给我付学费?”
“当然。”
椰夕点头,冷笑一下。
吃个饭、谈谈天?看来,她老母还是对自己亲生女儿不够了解。要她跟没兴趣的人聊天,可以直接把天聊死。想赚点彩礼钱?不赔对方精神损失费就算走运。
“好,我应承你。”少女站直,微笑,在楼梯上转身,“合女士,请不要忘记你讲过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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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还有一个办法。
当年,亲生父亲跟合青离婚后,去了香港随大伯发展,大伯是入赘豪门的女婿,条件很好,那么,生父这些年自然也不会过得差的。或许,可以试着联系看看……
只一秒时间,古椰夕又打消了自己愚蠢的想法。
这么多年杳无音讯的生父,早已经成为不可指望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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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她翻来覆去,睡不好。合青同继父一直在楼下接各种电话,跟不同的人为钱的事理论、争吵,发出电闪雷鸣般的跳动、喊叫。
她想,迟早要搬出去的。
这个家,哪里是住人的地方?
这时,她记起祖母在一条老街上有一间空置的小公寓,以前是对外出租的,目前在闲置中,或许可以先过去住?这样,就不用每天面对家中一惊一乍的中年夫妻,寿命都缩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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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刚蒙蒙亮,曦光穿透白纱,落在一米二宽的木架床上,照亮床边绿植。满满南洋风装潢的卧房内,穿白色睡裙的女孩子翻了个身。
泡泡袖睡裙非常宽松,棉麻质地,跟嫩滑的肌肤一样柔软。
清晨这个时间,世界渐渐变得燥热起来,属于热带夜晚的凉爽荡然无存,椰夕从黏腻的汗意中醒来,发现空调被捣蛋鬼偷溜进房间关掉了:“……”
她从无睡懒觉的习惯,但仍讨厌被突然热醒,所以她一骨碌爬起来,去卫生间洗漱时,故意弄得“叮叮咚咚”响,要楼上楼下全家人都听到,以发泄内心不满。但无人在意。洗完脸,她到窗边,拿一把木梳慢慢梳头发,注视外面渐渐苏醒的海岸,一些渔民在暗淡的天色下走动、讲话,生活重焕热闹生机,她感觉心里舒坦了些。
她将房间收拾整理好,下楼叫继父开车给她搬东西。
“搬走?”
“我搬去阿嫲的公寓住。”
“你先住家里行不行?”
椰夕倚靠着墙壁,对男人懒声懒气道:“不是讲这栋房子要转卖掉?早晚都要搬,我提早出去住有问题?反正我又不跟你们去香港的。”
继父抽着烟,不耐接一句:“你现在不要添乱。”
“你知道的,我每个假期回家,从没哪一个晚上不外出待着,我宁愿去咖啡厅、糖水铺坐到半夜,都不愿在家中多讲一句话。在家这种日子,对我来讲就是度日如年,拜托,让我出去住。”
“你讲话倒是真客气。”
“你还没习惯?”
“很难习惯。”
“假如我出去住,正好让你们夫妻安心过甜蜜生活,不必受我这个拖油瓶烦扰。毕竟,我讲不出一句让两位开心的话。”
中年男人冷笑:“下午我要出去忙事情,晚点再说,或者,你自己叫一辆皮卡车……”
——又是这种拖延话术。
椰夕扭头就走,刚转身,却见Kaz把她那几袋崭新的Winsor&Newton素描纸弄得漫天飞舞,画纸纷纷散在楼梯上、地板上,连油画棒盒子也摔开,各色油画棒把白纸蹭得花花绿绿……
她深呼吸,闭眼,睁眼。
大概用一个世纪那么长的时间平复情绪后,她才狠狠踩上楼梯,咚咚咚咚,回卧室去了。
“Sorry,Yetta.”小男孩抱着玩具与油画棒盒子,耸耸肩,自顾自补一句,“只是不想你搬走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