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前,某个晚上。
椰树压弯了海街的夜空。
星光都扭曲起来。
槟城天黑后,海风拂过拥挤闷热的海边集市,带来凉意。人们的说话声比白天小了些。九点钟,一间咖啡馆内,萨克斯手正在吹奏《Wonderful Tonight》。浪漫旋律浸入咖啡香里,整条街都变得温馨起来。
这样惬意柔和的夜晚,是可以谈一些商务的。但是,这样惬意柔和的夜晚,更适合谈一些别的事务。
蕉树旁边,一对情侣在**:
“张生,昨晚我等你一晚,也不见你来,你不想我?”
“想,想得要命……”
“那么,一定是你老婆缠住你,不放你出门?”
“这个黄脸婆!我早晚扫她出门。连生三个女,大肥婆一个……哪里比得上妹妹你青春靓丽又善解人意?今晚跟我走,怎么样?”
“讨厌啦……”
椰树下面,渔夫与顾客吵闹:
“你、你冤枉人!左边这个盆里的,也是刚回海的蟹!一小时前刚从渔网里拿出来,只、只是在船上就死掉……”
“那你还骗我说是新鲜海蟹?摸摸这个壳,软过你良心呀!”
“……”
露天咖啡座上,穿黑色西服的男人单手撑着头。暖灯光从他额前的指缝间洒下,陷入眼窝一片黑暗。
这样出众不凡的气质,在极具市井生活气息的地方却不显突兀。
手中文件刚翻到第二页,江枫已无心看下去。
助理在桌对面埋头苦干,给他草拟新橡胶园的购入协议。他靠着椅背,将文件放到一边,抿一口冰咖啡,视线挪开。
从露天咖啡区边缘的位置,往前,向这条海街尽头望去,世界自上而下一分为二:钴蓝色星空与金黄色街道。仿佛某种平淡庸碌的日子与绯色暧昧的艳闻相伴。
但生活不只两种。电石灯照亮了夜晚的槟城,一座混合多种族的城市,随处可见本地传统白色建筑,另有中式风格、法式浪漫、印式咖喱味各类元素,混杂异域风情,糅合各色故事。
此时,隔壁一间华人开的广东糖水铺吸引了江枫视线。
他瞥见一抹深绿。
两米外,穿绿裙子的少女坐在临街的座位上,戴一顶椰棕色草编花边帽,耳后夹一朵黄色鸡蛋花。她的桌上放两个椰子:一个椰青,一个椰皇。椰青已经喝完,椰皇做的冰淇淋椰子冻还未开动,花里胡哨的配料堆砌在固体椰奶上,用料很足。
——甜度过浓。
女孩子修长细软的手指间夹着一支Faber-Castell水溶性彩铅,偶尔,她咬笔杆深思,偶尔她用笔头撑着下巴发呆。
这时,一个妇女远远过来找她,一落座,就对她哭哭啼啼抱怨,指责家中自私的丈夫。
江枫听了几句,得知讲的是新婚夫妻饮食习惯不合,一个食甜,一个嗜辣,一个爱香菜,一个恨香菜。丈夫是典型的大男子主义者,一切需要照着他的习惯来。妻子忍受不了,尤其忍受不了丈夫酗酒。
于是绿裙少女安慰对方:“德维娜,假如要我为一个男人吃香菜,不如让我去死。”
“你建议我离开他?”
“倒不是为了香菜……”
“那为了什么?”
“他不爱你,你怎么会嫁给他?”
“他家境好,我阿爸阿妈替我作主结婚的。你知道的,大家都是如此。”
“你恨不恨父母?”
“已经习惯了,他们养一个女儿只为做一桩生意。”
“嗯这倒很常见,但你结婚不能是为做一桩生意。”绿裙少女想了想,压低声音凑近,“其实我感觉……你丈夫这个人情绪不稳定,说不定以后吵架会对你动手的。动手——你明白吗?我听太多这类事情啦,推测**不离十的。劝你多观察一下,离开要趁早。”
新婚妇女哭完就走了。
少女转而跟别人聊天,说地道的广东话,也说马来语,只是马来语比不上她偶尔出口的法语流利——她跟隔壁西餐厅的法国老板滔滔不绝讲话,很熟练的样子。
江枫在巴黎留过学,虽然那几年上的是英语课程,但也会点法语。他听到法国老板在打趣这绿裙女孩,问她是不是在画《Caféterras bij nacht(夜间露天咖啡座)》,她笑了,说希望是的。
她的绿色铅笔在Canson素描本上“唰唰唰”,就晕染出一片棕榈叶。
老板说:“我很羡慕你,一到假期就悠闲自在,每晚出来吃夜宵。”
“我、我……哪里每晚吃夜宵啦?我只是习惯晚上出来喝点咖啡、糖水。”
江枫把目光撤回来,耳朵却不自觉收纳着与她相关的声音。起初只觉得这女孩话多,总在跟不同的人闲聊……但渐渐发现事情不简单——好像,这条街上的人都认识她,无论男女老少。
她可以跟任何人搭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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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蕉树边,出轨的男人与女人还在**,来嘛来嘛今晚不许爽约;椰树下,渔夫还在跟客人拉长战线争吵,滚吧滚吧海鲜爱买不买。夜色绮丽,在这混杂了现实与幻想、虚伪与真切的海街,无数种复杂情绪最终沉淀为一种平和的氛围。生活总是这样,令人烦闷、矛盾,但生活又总是有这样的夜晚予以纾解。
江枫被商务烦扰的心情稍缓,他刚把视线放回乏味的文件上,听见少女说了一句:“哦!很正常,阔少们通常没有头脑的。他们中的许多人,除了吃,喝,睡,什么都不会,什么都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