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冬月,妖界多雪。
亿万冰凌裹挟着寒风呼啸而下,不出片刻,天地间一片白芒,寒意沁骨。
正伯殿内,两个值守的妖侍搓着手,凑在半掩的窗户前,低声交谈着。
“主上昨日真带回来一个……人族奴隶?”一个嗓音尖细些的,满是不可思议:“还安置在了自个儿寝殿?”
另一个沉稳点的,压着声音:“千真万确。我昨日当值,亲眼看见主上抱他进来,就放在那张暖玉榻上。”
“人族奴隶……进,进主上的寝殿?”先头那个咂舌。
“主上的心思,岂是你我能揣度的。不过……”沉稳的妖侍回头望了一眼内殿垂落的厚重帘幔,声音更低。
“大医来看过了,说是伤得极重,除了脸没事,全身上下没几块好皮肉。这人,铁定是个不听话的硬茬子。”
话音未落,殿门“吱呀”一声从外被推开,一股寒风卷着地上的浮雪打着旋儿飘进殿内。
是妖主朔月。
两个妖侍立刻噤声,垂首躬身,恭敬行礼:“主上。”
朔月点点头,径直走向内殿:“他怎么样了?”
“回主上。”沉稳的妖侍贪狼道:“大医已来诊过,喂了些固本培元的汤药,说是脉象比昨日平稳,有好转的迹象。”
旁边胆子稍大的炙豹难掩好奇:“主上,这人……您是花了多少银钱买下的?属下听说妖市那帮奴隶贩子,最是看脸,您带回来的这人,啧啧……脸真是绝了。”
朔月不自觉站顿,扭头看向外面被狂风撕扯的雪幕。
前日清晨,她终于把雪龙山上那头盘踞一方,吞食妖灵的恶蛟给斩了。
半月血战耗了她大半修为,玄色战甲崩裂数处,伤口被寒风裹着雪沫子直往里钻。她累极了,只想尽快回去休养。
途径妖市时,无意间往下方瞥了一眼。
漫天飞雪下,一片以粗糙黑石垒成的高台,那人穿着一身堪堪蔽体的单薄衣衫,和十几个形容狼狈的人族被锁在一个巨大的牢笼里。
周围的雪地被踩得泥泞不堪,一群穿着华贵皮裘的妖族围在那里,对着他指指点点。
“瞧这品相,在人族里应当也算极品了……”
“买回去当个玩意儿养眼不错,瞧着就带劲。”
“嘿嘿,就是不知道骨头硬不硬,要是经不起折腾可就没意思了。”
“诶,应该是挺硬的,你看看被赤妖鞭打成这样还能站得这么挺,肯定够味儿。”
污言秽语,夹杂着哄笑,顺着风雪隐隐约约飘上来。
卖主是个大肥熊妖,正唾沫横飞地叫嚷:“千两金!少一个子儿都不行!瞧瞧这皮相,这骨相,诸位爷,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
朔月微微蹙眉。千两金,买一个人族奴隶,委实是天价了。
她站在云端,看不见他的脸,只见他一动不动,低垂着头,裸露在外的皮肤上交错着新旧伤痕。寒风冻雪里,身体却连一丝颤抖都没有。
她想,确实是个硬骨头。
不过,再厉害的骨头,尤其还是没有修为的普通凡人,在妖界这样尊崇弱肉强食的地方,用不了多久,也就软了。
她欲转身离开,忽然,寒风吹过,他抬起了头。
穿透纷扬的雪花,穿透距离的禁锢,他自下而上,朝着她,直直撞了过来。
他眼眶泛着红,氤氲着一层水光,泪水将落未落。
可朔月分明看到那眼底深处,藏着千丝万缕不肯屈服的倔强和隐忍。
像雪原上濒死的狼,喉咙里压抑着呜咽,眼神却依旧凶狠,亮得灼人。
就那么遥遥地望着她。
朔月的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又酸又涩。
许多年前,幼时的她流落至人间,不慎被人贩子掳走。关在笼子里时,她也曾用这样的眼神,望着笼外每一个经过的身影,期待着有谁能伸出手,把她拉出去。
可是没有。
期待一次次落空。
……
鬼使神差地,她飞下云端,踩在那片泥泞的雪地上。
周身尚未散尽的屠龙煞气让围观的妖族不由自主地退开一圈。
她盯着那双眼睛,他也在看着她。
长久地看着。
久到熊妖忍不住上前,她丢下一袋灵珠:“万两金,人,我带走了。”
暖玉榻上的男子自到她手上就昏迷不醒,如今被梳洗干净,虽面色苍白憔悴,也没睁眼,但确实无可挑剔,难掩其俊美。
但若她说花了万两金,怕是立刻要被念叨得头疼。
她能坐上这妖主之位,并非倚仗什么世家大族,全是凭着一身本身,一次次搏命接取那些无人敢碰的艰险任务,一点点攒下家底,打下这片基业。
挣钱不易,每一分都浸着血汗。万金买奴,在旁的妖主身上不算什么,可在她朔月身上,怕是要成了整个妖界的笑料。
唉,还是太穷了。
“千两金。”她面不改色地随口报了个数。
炙豹还是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气:“千两?主上,这……这也太贵了!咱们殿里近来开销大,库房都快见底了……”
朔月扫过人族美男缠满绷带的胸膛,语气平淡:“无妨,雪龙山那条蛟龙的尸身我已带回,等我交接了任务,赏金足够。蛟龙身上的鳞甲、筋骨,也都是值钱物什,拆卖了也能进账不少。”
炙豹苦着脸,被贪狼拉着一边行礼一边退下:“唉,哪家的妖主像您这般……空守着偌大的殿宇,连维持地脉暖气的灵石都用不起了,瞧瞧这大雪天,殿内比外面也暖和不了多少……”
声音渐远,殿内变得寂静。
只剩下窗外风雪不休的呼啸,以及榻上之人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的呼吸声。
朔月在床边坐下,看着他的俊脸,念头一转,又落到那空空如也的库房和万两金上,不由一阵肉痛。
她叹了口气,自言自语般低声道:“罢了,好歹没破相……万金买来多看几眼,也不算太亏。”
她兀自出神,一只滚烫的手突然覆上她放在床沿的手背。
那温度极高,灼热得吓人。朔月一惊,倏然低头。
人族美男原本苍白的皮肤此刻正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呼吸急促而沉重,眉头紧紧锁在一起,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似乎在承受着极大的痛苦。
朔月下意识运转体内灵力,清凉温和的妖力自她掌心涌出,顺着手臂,渡入他的体内。
异变陡生。他重重抽搐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随即身体剧烈一颤,“哇”地一声,一口暗红的鲜血直接喷溅出来。
朔月瞳孔骤缩!
凡人躯体,根本无法承受妖力,贸然承接甚至会遭到反噬!
“该死!”她低咒一声,立刻撤去灵力,起身便要冲出去寻大医。
就在她转身欲走的刹那,滚烫的手再次抓住了她的手腕。
那只手明明虚弱不堪,此刻却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猛地一拽!
朔月毫无防备,身形一个不稳,直接被拽得向前扑倒,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压向了榻上的人。
距离瞬间拉近,近到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上灼人的体温,看到他因痛苦而颤动的睫毛,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药草味。
她的唇,几乎要擦上他的脸颊。
就在这一瞬间,男人一直紧闭的眼睛,唰地睁开了。
一双猩红的眼眸,带着野兽般的狂乱、痛苦,以及一种近乎毁灭的暴戾。
朔月甚至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只听见他发出一声如同困兽般的低吼,头猛地向前一凑,张开嘴,狠狠地咬在了她白皙的脖颈上。
尖锐的刺痛感瞬间传来,利齿刺破皮肤,温热的血液立刻涌出。
惊怒之下,朔月运转妖力,欲将这胆大包天的凡人震开。
可紧接着,他竟莫名地松口了。
不是完全的松开。
牙齿依旧嵌在她的皮肉里,却不再用力,只是紧紧地、甚至带着一丝细微颤抖地含着。
滚烫的舌尖无意识地擦过伤口,带来一阵刺痛的,却又令人战栗的麻痒。
“呃……”朔月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
这感觉……太过诡异。
“别……走……”
“……冷……”
“……救我……”
断断续续的话语,夹杂着沉重的喘息,从他干裂的唇间逸出。
沙哑脆弱,带着一种全然依赖的乞求,与他方才凶狠咬人的模样判若两人。
他攥着朔月手腕的那只手,指节因为过于用力而泛着青白。
另一只手在空中胡乱抓挠着,最后竟摸索着,紧紧抓住了朔月垂落在床沿的衣袖,死死攥在掌心。
朔月试图抽回手,却引来他更激烈的反应。他呜咽着,将她的手腕攥得更紧,甚至无意识地往自己滚烫的脸颊边带,让那带着微凉细腻的皮肤减缓他灼热的痛苦。
脖颈处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血液的黏腻还在皮肤上。
朔月却不再动了。
她垂眸,看着这个脆弱不堪的男人。
长长的睫毛被汗水濡湿,黏在眼睑下,微微颤动。
唇齿间无意识流出的、带着血气的呻吟,萦绕在她的耳畔。
……
这一刻,安静得,仿佛她是他的全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