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这几个字如同尖锐的冰锥,瞬间刺入毕扬与子期的耳中。毕扬的眼神不受控制地快速瞟向一旁的子期,恰巧撞上他同样骤然抬起的目光。
他也清晰地听到了这句话,并且立刻领悟到了其中与两人处境何其相似的讽刺意味。他就那样无声地,深深地望着毕扬,眼中翻涌着复杂难言的情绪。
毕扬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对着章廉微微一笑,她语气平和,客气回应道:“章公子言重了。家父也常念及与章大人往昔情谊,甚是感怀。然丈夫志四海,万里犹比邻,真心相交,又岂在朝朝暮暮?即便山川阻隔,亦知故人心意长存,不会因岁月流转、路途迢递而生分。章大人与家父,想必亦是如此。”
章廉闻言,眼中闪过一丝明显的讶异,他原本以为久居山野的毕岚之女,大约是不通文墨,难体会这些道理的,却不想毕扬不仅应答得体,言辞间还透着一股不卑不亢的豁达。
章廉脸上不由得多了一份真诚的赞赏,拱手道:“毕扬姑娘见解通透,是在下失言了。姑娘所言极是,真心之交,确然不拘形迹。”
秋日明媚的阳光透过码头上方稀疏的枝叶,在青石板路上投下斑驳晃动的光点,江风拂过,带来湿润的水汽和船只特有的桐油气味。
他又客气地寒暄了几句,询问毕扬在越州是否习惯,家中是否照应得当,倒是惹得贞贞一顿白眼,说兄长实在太把自己当回事,难不成家中没了他,连个招待的活计都干不好了么。
几句没大没小的话倒是把刚才的客气氛围打破的烟消云散,章廉被妹妹说得一愣,随即
摇头失笑,那副少年老成的模样终于破功,露出了属于他这个年纪的些许无奈。连一直紧绷着心弦的毕扬,看着贞贞鼓着腮帮子的俏皮模样,嘴角也不由得微微上扬。
一番交谈后,章廉注意到身旁的王子期自始至终沉默不语,目光低垂,仿佛神游天外,与平日虽沉静却并非寡言的姿态大相径庭。
他用胳膊轻轻碰了碰子期,带着几分熟稔的打趣道:“鹤尘兄,好歹也说句话呀?平日里在太学,应对先生考问,随便洋洋洒洒、下笔千言,便能夺得头名,怎的此刻倒成了锯嘴的葫芦?”
子期被章廉这一碰,先是抬起眼极快地地掠过毕扬的脸庞,随即转向章廉和贞贞,唇角勉强牵起一丝浅淡的,带着些许疲惫的笑意。
“章兄说笑了。”他的声音温和,却透着一股疏离的客气,目光落在章贞贞身上,带着兄长般的赞许,“许久不见,贞贞妹妹愈发伶俐周全了。章伯父与兄长不在府中,里外事务想必多赖妹妹操持,能将贵客照料得如此妥帖,不愧是章家的千金。”
章贞贞听到子期这般夸赞,脸颊瞬间飞上两抹红云,如同初绽的桃花,虽掩饰着满心的欢喜,嘴角还是不受控制地微微扬起说道:“鹤尘哥哥过奖了……这些都是我该做的。”
话说到此,终于无法逃避。
子期的目光缓缓对向毕扬,那眼神复杂,像是在仔细描摹她的轮廓,又像是在极力克制着什么。
他对着毕扬微微颔首,语气依旧是那种刻意维持的、平淡的礼貌:“毕扬姑娘幸会,”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又带着几分无所适从,“方才听姑娘言谈,引据得体,见解不凡,沉稳有度。能得章伯父如此看重,邀至府中,想必姑娘定是……品性才华俱佳,未来前途无量。”
这些话,若是出自旁人之口,不过是寻常的客套恭维。可从子期嘴里说出来,配上他那双不再明亮的眼眸,听在毕扬耳中,只觉得字字句句都像是裹着糖霜的黄连。
这与当初在崇州山中,那个会与她争辩典籍,会因她书法精进而真心喝彩,眉眼飞扬,言辞恳切热烈的少年,判若两人。
“好了,码头风大,总不好一直站在这里说话,”章廉适时开口,“左右还有两日闲暇,不如先回府中,安顿下来再慢慢叙话。若是让父亲母亲在家等急了,反倒是我等的不是了。”
众人皆点头称是,随即一同上了马车。
马车在章府门前停下,四人刚下车,一位身着藕荷色比甲、面容清秀沉稳的女使便迎了上来,正是章夫人梁雨的贴身侍女锦书。她对着几人恭敬行礼后,语气温婉地说道:“大公子,贞小姐,毕扬小姐,鹤尘少爷,夫人让奴婢在此等候。府中拜月仪式的一应物品都已备齐布置妥当,就等四位到了便可开始。鹤尘少爷的住处还在最后洒扫,行李物件让小厮们先送过去便好。”
章廉点点头,问道:“父亲可在府中?”
锦书回道:“老爷方才衙门有紧急公务,出门前吩咐了,晚宴前定会赶回。”
毕扬和子期默契地落在最后,趁前方几人的注意力都在锦书身上,目光再次不受控制地悄悄落在毕扬身上。
先前在崇州山中,她虽也整洁,衣着终究朴素,多是棉麻质地。今日这一身罗裙,料子明显精贵了许多,衬得她肤色愈发白皙,与发间那根发带相得益彰,整个人如同初绽的紫玉兰,清丽中透着他未曾见过的娇柔。
子期心下正觉得这身打扮越看越好看,目光却不自觉地,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期盼,飞快地扫过她腰间,然而那里空空如也,并无一物。
章廉安排好事宜,回头见子期落在后面,便走上前,面带歉意地拱手道:“鹤尘兄,实在抱歉。想来是近日府中事务繁杂,下人准备不周,住处尚未收拾停当,反倒让你在此久站。本想着让你先安顿下来好生歇息,偏生母亲那边又急着唤人过去,如此……”
毕扬回看子期,温文尔雅的面容上先是眉毛轻轻扬起,又显露出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对着章廉微微欠身还礼,颇有自责地说道:“章兄言重了,本就是我来贵府叨扰,何来怪罪之说。自然是节日之事要紧,我们岂敢延误?既然如此,我们便快些过去吧,莫要让夫人和大家久等了。”
毕扬还是第一次在子期脸上看到如此浮夸的、近乎表演的模样,与她记忆中那个或真诚,或狡黠,或带着少年傲气的他截然不同。这巨大的反差让她心中疑惑顿生,甚至不自觉地盯着他看了良久,忘记了收回目光。
子期敏锐地留意到她专注的视线,转过头来,与她探究的眼神直直对上。
他先是微微一怔,随即,那双原本沉寂的眼眸中,竟极快地掠过一丝了然的浅淡笑意,仿佛看穿了她心中疑惑的腹诽。
子期未有言语,只是对着她自然地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姿态优雅无可挑剔。但毕扬心中清楚,他那微不可察上扬的唇角,带着点针对这虚假场合的无声调侃。
一行人随着引路的锦书,步入了府中。
时近正午,秋阳高照,后院中早已设好香案,案上陈列着各式月饼、瓜果、莲藕等时令祭品,所需的物件一应俱全。
香案前,一位身着沉香色遍地金通袖罗衫,下系墨绿色马面裙的妇人正背对着他们,亲自调整着供品的摆放。听到脚步声,她缓缓转过身来。
想必这便是章夫人了。
章夫人看起来约莫三十五六年纪,肌肤保养得极好,白皙细腻,有着江南女子的柔美与端丽,嘴唇薄而嘴角微垂,透着几分不易亲近的严肃。她的发髻间簪着一对浑圆莹白的珍珠发簪,耳上坠着同质的珍珠耳珰,腕间隐约可见一串佛珠,除此之外,再无多余点缀。
见到他们到来,梁雨脸上露出一抹浅淡笑容,目光在四人身上扫过,尤其在毕扬和王子期身上略有停留,却并未多问,只是温声点头道:“都到了?且先净手,准备拜月吧,莫误了吉时。”
女使们端上铜盆和净巾,几人依次净手。毕扬在山中长大,因着毕岚不爱凑热闹的性子,一概仪式都没参与过,只得学着他们的样子,仔细擦拭着手指。
净手完毕,按长幼次序肃立于香案前,子期和毕扬作为宾客跟在最后一排。
只见章夫人神色虔敬,先是亲自拈起三炷细香,就着案上长明灯点燃,动作一丝不苟。她并未立刻祭拜,而是闭目凝神片刻,嘴唇微动,似在默诵经文,腕间的佛珠随着她细微的动作轻轻摩挲。
随后,她将香高举过顶,对着案上象征月神的牌位深深三揖,插入香炉后,又退后一步,双手合十,再次默祷。章廉、贞贞和子期显然对此流程颇为熟悉,皆安静地跟随在梁雨身后,依样行礼,神情肃穆。
毕扬明白此等仪式马虎不得,同样毕恭毕敬小心翼翼。整个过程安静得只剩下风吹树叶的沙沙声和章夫人腕间佛珠偶尔碰撞的细微脆响。
好在仪式并未持续太久,便在一片肃穆中结束了。侍立一旁的小厮和女使们立刻上前,开始有条不紊地收拾香案和祭品。
章夫人由锦书轻轻搀扶着站起身。她先是满眼欣喜又带着些许心疼地看向章廉,嘴唇微动,似乎想说什么,但终究因着规矩和场合,并未立刻与儿子叙话,只是用目光细细端详了他片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