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望暮云平 第73章 章府

心念电转间，毕扬迅速做出了判断。

章贞贞处虽可能还有些女儿家心思的碎语，但显然不如章振正在处理的棘手公务来得紧要。

这或许直接关系到子期失踪的缘由，甚至可能牵涉更广，多听听总不会错。

她不再犹豫，身形如一片被风吹起的落叶，悄无声息地从主房屋顶滑落，借着廊柱和庭树的阴影，远远缀在章振和那两名小厮身后。

一路穿廊过院，毕扬才得以更仔细地观察这处驿馆，只是越看越觉得不对劲，不像是驿馆该有的样式。

院内亭台楼阁布局精巧，移步换景，虽不显奢华，却处处透着雅致和私密性。回廊曲折，连接着数间看似独立又相互关联的屋舍，假山池塘点缀其间，草木虽久未修剪，但也能看出都是些叫得上名字的名种，不是什么杂草野货。

与其说是驿馆，倒不如说是一处精心设私家园林宅邸，看来挂着别的的名头，不过是掩人耳目罢了。

毕扬对这个章大人有了更多的好奇。

章振与小厮最终进入了一间位置较为偏僻的屋子，房中没过多久便灯火通明起来。

毕扬如灵猫般蹿上书房侧旁的一棵高大榕树，浓密的树冠完美地遮掩了她的身形，而这个角度恰好能透过半开的支摘窗，将书房内的情形和对话听个大概。

只见书房内，章振负手立于书案前。一名小厮正躬身禀报：“……大人，东西终于寻到了！就在北山深处人迹罕至之处，竟有三株并生的金丝楠木，看年份足有数百年了！树干笔直粗壮，隐有异香，木质温润如玉，日光下可见金丝浮动，其中两株更是上品中的上品！若能顺利运抵京师，必能令龙颜大悦！”

章振闻言，疲惫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由衷的欣慰笑容，抚须点头：“好！甚好！皇天不负有心人，总算找到了。如此一来，我等也算不负圣望。”

“我们的人今夜已经开始行动，快的话明早便能送到这里给大人过目。”

“不必，直接送到城门口，我明日过去，看过之后即刻运出。”

然而，另一名小厮却面露难色，欲言又止。

章振敏锐地察觉到，眉头微蹙：“怎么了？”

那名小厮吞吞吐吐，上前一步，压低了些声音道：“回大人，确是有一事……方才收到福舟叔从京中传来的急报……打听到消息，说是……因前些日子东南风急浪高，明州转运使司往宫中运送的一批极品红珊瑚，在海上出了岔子……”

“哦？”章振神色一凝，“怎么回事？”

“听闻那批珊瑚乃是稀世珍品，官家早已知晓且期待甚高。谁知运抵时，其中最大最珍稀的一株竟因风浪颠簸而破损了……官家得知后，龙颜大怒，当场斥责了明州转运使办事不力，恐要追究失职之罪……”

小厮的声音带着忧心：“福舟叔说，咱们这次若是能找到合适的楠木，运送难度比起珊瑚有过之而无不及，崇州离京都山高水长，木料笨重，更需小心谨慎。如今圣上正在气头上，对这等物料运送之事必定格外关注，若……若咱们的木材在途中再有丝毫闪失，恐怕……恐怕后果不堪设想！”

章振听完，脸上的欣慰之色早已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无比的凝重和沉思。书房内的气氛瞬间变得压抑起来。

树冠中的毕扬也屏住了呼吸。不仅因为听到了这桩皇差的巨大风险，更因为那小厮口中提到的那个名字——福舟叔。

福舟！

这个名字像一把钥匙，打开了通向所有疑问的大门。

之前，正是这个叫福舟的人上山来找过毕岚，神神秘秘地闭门谈了很久。当时她只当是爹的旧友来访，并未深究。如今看来，这福舟竟是章振的心腹，常驻京都为其打点消息！

一个念头如电光石火般窜入她的脑海：下午在山道上遇见章振的马车下山……莫非，他上山去见的，就是毕岚？他是去拜访旧友？还是……与福舟之前见面有关？

她压下心头的惊疑，继续凝神细听。

书房内，烛火跳跃，映照着章振阴晴不定的脸。他沉默了片刻，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沉闷的笃笃声，显是在急速权衡。

终于，他停下动作，眼中闪过一丝决断，抬头对其中一名看起来更机灵些的小厮沉声道：“此事确是不能有半分差池。陆路转运如此巨木，耗时耗力且易生变故。最快的途径，最快的时间，还是走水运，沿闽江北上，再转入运河，直抵汴京，”他顿了顿，语气斩钉截铁，“但一切都不是万全之策，为防万一，水陆运送同时进行，三株都要，水路两株，陆路一株。现在就行动，争取明日动身。另外阿聪，你告诉福舟，本官要亲自水路押送这批木材入京！”

阿聪闻言一惊：“大人，您亲自？这路途遥远……”

章振抬手打断他：“唯有如此，方能确保万无一失，也能在圣上面前彰显我等重视之心，或可稍减此前珊瑚之事带来的迁怒，”转头对着另一个小厮道，“阿蓬，你即刻修书一封，以最快速度送往京都福舟处，告知他我的决定，让他务必在京都打点好一切，等候接应。”

“是，小人明白！”阿聪、阿蓬连忙躬身应下。

阿蓬正要领命而去，却又像是忽然想到什么，停下脚步，谨慎地询问道：“大人，若是您亲自押运木材即刻出发，那……小姐该如何安置？是否需另行置备一艘稳妥的舟船，安排得力人手护送小姐缓行？毕竟押运之事艰险，恐不宜让小姐同行涉险。”

章振闻言，目光落在阿蓬身上，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和赞许。

他点了点头，语气缓和了些许：“所虑甚是。贞贞确实不宜随行冒险，就按你说的办，另行购置一艘舒适稳妥的客舟，多派几个稳妥的婆子和护卫，护送小姐缓程回两浙。务必保证她的安全，不可有丝毫怠慢。”

“是！小人这就去办，定会安排妥当，请大人放心！”阿蓬见自己的建议得到采纳，恭敬地再次行礼。

“还有。”章振忽然又开口叫住了他们。

两人立刻停步转身，垂手听令。

章振的目光变得有些复杂，声音也压低了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遗憾和果决：“另外，在信中再加一句……毕岚兄争夺紫雁门掌门之位失利之事，我已知晓。告诉他，此事非他之过，他已尽力，我心中感念。既然此路不通，让福舟另寻他法吧。”

“是。”阿聪虽不明其中深意，但仍是恭敬应下，这才与阿蓬一同退出了书房。

章振的话语平静，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和现实的冷酷。紫雁门掌门之位，本是他计划中或许能借力的一步棋，如今棋差一着，便果断弃子，另寻他路。

树冠之上，毕扬听得清清楚楚，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石子投入心湖。

原来毕岚与卫泱那场看似寻常的掌门之争，背后竟也牵扯着章振的谋划！

为什么？章振需要紫雁门的力量做什么？而一向不争世事的毕岚……竟然答应了？

无数的疑问瞬间充斥了毕扬的脑海，让她感到一阵晕眩。子期的失踪、章振隐秘的差事、师父被迫卷入的掌门之争……这些看似不相关的事情，仿佛被一条无形的线串联了起来，而线的另一端，就握在下方那位神色凝重的章振手中。

夜色更深，寒露渐重，毕扬却觉得一股寒意从心底蔓延开来，比这秋夜更冷。

不能再等了！今日撞见章振上山，又跟踪至此，偷听到这许多隐秘，已是极其难得的机缘。若错过此刻，待章振加强戒备，或明日便动身押送木材，再想寻到机会单独逼问子期下落、弄清这些谜团，只怕难如登天！

但理智仍在提醒她风险。这宅院虽看似私宅，但章振身为朝廷命官，身边岂会没有护卫？只是此刻隐匿于暗处，尚未现身罢了。

她今日为跟踪轻便，并未随身携带长剑，徒手应对可能出现的围攻，并无十足把握。直接对章振下手逼问，更是下下之策，极易弄巧成拙。

电光石火间，毕扬目光锁定了那两名刚刚退出书房、正沿着回廊准备离去的小厮，从他们身上，或许能打开突破口！

主意既定，她身形微动，如一片毫无重量的阴影，自榕树上悄无声息地滑落，精准地融入廊下最黑暗的角落。

前方两名小厮对此毫无察觉，仍低声交谈着方才书房内的命令，脚步声在寂静的回廊中显得格外清晰。

毕扬屏住呼吸，计算着距离和时机。就在两人即将拐过廊角的一刹那，她动了！

鹅黄色的身影在黑暗中几乎化作一道模糊的流光，速度快得不可思议，带起的微风轻拂过廊下的落叶。走在稍后一些的阿蓬似乎察觉到身后有一丝极细微的风声异动，下意识地就要回头查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