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望暮云平 第6章 誓言

毕扬一声大喊，子期吓得打了个趔趄，手立马去触碰地上的兜绳，结果慌乱之际掌心除了刮过一地草丛，什么也没摸到，随即腿又一软，整个人瘫坐到地上。

兜绳的收口直到兔子跳进陷阱半晌也没拉紧，惊吓中的野兔奋力往上一跃，嗖嗖钻到灌木中逃脱了。

毕扬站起来跑到陷阱旁边，眨了眨刚从朦胧睡意中苏醒的眼睛，再三确认已经掉进坑中的兔子的确是逃走了，她不可置信地正要回头责备子期，结果看到草地上的人一动不动地瘫坐在地上，面色痛苦狰狞。

“你怎么了，可是磕到哪里了？”毕扬跑到他身边问。

“不妨事，就是腿麻了没法动了，”子期喘了几口气，继续说道，“你也蹲了这么久，腿不麻吗？”

“自然不会，满打满算不过一个时辰，想起第一次我蹲了大半天，那才是筋疲力尽。”毕扬扶他背靠大树坐下，看着此人身体娇弱疲乏的样子，摇了摇头说：“我看你还是别学了，为这么点小事，要是真受什么伤那就亏大了。”

子期整个腿仍旧没什么知觉，脑中嗡嗡的声音直响，他什么都听不见，也什么都说不出来，只知一味呆愣地点头。毕扬看他这副模样，一开始还能抿着嘴忍下笑意，结果越想越觉得逗人，扑哧一声笑出声来，撑着树笑得直不起腰。

“你刚说什么？”子期感觉腿渐渐恢复了知觉，断带的思绪重新连接，喘着气问道。

毕扬收敛了笑声，清了清嗓子回答道：“我说你下次想要何猎物，我捉来给你就是了，你就……多带我去书院看看，也就行了。”

“包在我身上，这几日刚刚学完前一篇的内容，正是抽查背诵的时候，等过两日学新的篇章我就带你去，免得被先生点到名字露了馅，”子期活动着好了大半的腿脚，点着头继续说道，“对了，我怎么找你？”

这倒是个问题，子期这么一提，毕扬沉默地陷入了思考。

爹之前嘱咐过，家中的位置是万万不能告诉别人的，田地和书院的距离又都太远了，一方单向跑来回都要消耗不少时间，茶园倒是近很多，可是要走一段崎岖的山路，就子期这身板单上山的路估计就累够呛。

看来只能去那里了。

毕扬褪去了刚刚嬉笑开朗的面容，起身踱步到近处的一丛灌木里，伸手折下灌木丛深处的一段枝芽，转身回到子期身边。

只见她把枝芽上的叶片全部摘掉，又把枝芽掰断成四节，平摊在两人面前的草地上。

毕扬深吸了一口气，郑重地开口说道：“我家的位置不便跟你说，倒是还有个地方，特征明显好找，而且你从书院去应该比这里还要近些，就是……不知道你敢不敢去？”

“我虽不及你去的地方多，但也一个人在山中游玩了多次，这里连半山腰都不及，也不算人迹罕至，能有何危险。”子期看着毕扬严肃的表情，总觉得是不是因为刚刚捕猎的失败结果让她过于小瞧了自己。

子期的这番回答倒是在毕扬的意料之中，她没有回答子期的疑问，而是开始摆弄着刚刚被折断的枝条，为了保证准确性，她细微地调整了好几次枝条的角度，直到最后检查无误后，才满意地点了点头，缓缓开口道：“你从山脚下的书院到此处，走的应该是唯一的这条上山路，顺着山路向前走，直到看到有两股飞泉的瀑布处，从瀑布另一端的这条石路穿过来，往北经过两颗古树就能见到一条小溪，你昨日的泥鳅应该就是顺着溪流往下的石滩中捉的吧，再跨过横向的一排灌木，就是你见到我的那片树林了，我说的可对？”

子期的视线随着她指尖掠过的枝条丝毫不差地点在他们相遇的地点，他略带吃惊地点了点头，说：“一点没错，我的确就是这么走的。”

毕扬抬头看了看子期意外中带点好奇的眼光，指尖重新回到前一个枝条的位置，说道：“经过两颗古树看到的那条小溪，不往下游，往上游走，不远处就能看到溪水是由东西两个方向的水流交汇形成的，交汇的地方河道很窄，迈步跨过后，沿着西边的水流继续往上，就能看到背靠山的一侧有个山洞。你可以在洞里给我留记号，我看到了就去书院找你。”

毕扬在说到山洞时，拿了片嫩叶标记在枝芽旁边，手指着重地在上面点了点。

子期眼睛一亮，惊叹地说：“还有这么绝妙的地方，我竟然不知，之前也从上游走过，可惜从东边绕了个圈就下山了，这么看来倒确实很近……”

“你在里面留了记号就尽快离开，别停留太久。”毕扬的话打断了子期心中油然而生的探知欲。

子期看毕扬的脸色仍然维持着刚才的谨慎和严肃，也做出和她同样的表情，低声地问道：“难道山洞中还有什么别的东西？”

“你如何得知的？”毕扬张大眼睛眨了眨，一把抓着子期的手追问着。

子期脸上凝重的表情一松，任由毕扬抓着自己，凑近笑着回答道：“自然是猜的了，难不成我还能钻到你脑子里提前知晓答案吗，你就跟我说说有什么，看我是不是真能被你所说的吓破胆。”

“两年前，我在溪边玩耍正要归家，忽然日光消尽，山林幽翳，结果就走迷了路，不知怎么回事，恰好就见到了那个山洞，我想着进去避一避雨，结果雨一直未停，天色越来越暗。”

毕扬说到一半，旧日的回忆浮现在眼前，子期感觉到她抓着自己的手紧得有些出汗，立马伸出另一只手拍了拍她的手背，正要开口宽慰，毕扬继续说了下去。

“我不知那匹狼是何时站在山洞前面的，当时我正捡了树枝想要生火，结果枝条全都被雨打湿了，根本燃不着，我一回头，看到一双凶狠狠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漆黑一片的树林只有那双眼睛泛着金色，我吓得不轻，就大叫了一声。”

子期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眼前的这个女孩，跟随着她的言语去到那个风雨交加，昏暗凶险的夜晚，没想到眼前之人小小年纪已经历如此危及性命之事，对比自己此前经历的所谓万难，不过九牛一毛。

毕扬松了松紧握着子期的手，喘了口气，继续说道：“就在这时爹来了，我听见他大喊着我的名字，我正四处找，就被一件披风盖在头上遮住了视线，等我掀开一看，那匹狼已经倒在地上，金色的眼睛微闭，侧倒在树边，雨把血染得到处都是红色，爹的身上也全是红色。”

子期听到此处，控制不住一把将毕扬揽在怀中。

毕扬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瞬间打断了回忆，从他怀中挣脱开来，拍了拍子期的肩膀，回神宽慰地说道：“我和爹都没受伤，是狼的血，听起来惊心动魄，其实没什么好怕的，就算爹不来，我也会拼劲全力奋力一搏，焉知不是我大获全胜呢，况且不会再有狼了。”

“为何不会再有狼了？”

“因为爹担心我再遇到如此险境，已经把山里的狼都杀尽了。”

看着子期的眼神从镇定到疑惑再到震惊，不出毕扬所料，他还是害怕了。

她心领意会地说道：“也罢，不然还是约定在昨日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树林吧，不是有块稍大些的石头吗，你就……”

“就在山洞，没什么好怕的，我在洞口留下暗号，你莫忘了去看。”子期打断了毕扬的话低声说道。

毕扬有些始料未及，她顺着子期微微低下的头看过去，不确定地问道：“那就说好了？你可不能反悔！”

子期抬起头对上她犀利的目光，微微点头说：“自然，书院就在山脚，我若是一直不来，你大可以去书院找我，我不会跑的。”

“好！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听到子期坚定的回答，毕扬立即竖起自己的掌心。天无绝人之路，意外收获的果实已经近在咫尺，只差最后一步。她渴望借着子期的帮忙多去书院听几节课，去看看山外不一样的世界，不一样的道理。

子期毫不迟疑地迎上毕扬的掌心，他不想辜负这个险象环生的姑娘，也想让自己变得勇敢些，能够与她共度更多的时光。

似乎就在这一瞬，子期在毕扬身上汲取到从未有过的能量，他骤然觉得即便府里生活勾心斗角，书院氛围不合心意，那些过去他决意想要释然与放弃的，如同过眼云烟，慢慢四散消弭了，他想重新面对这一切，试着给自己一个不曾想象过的结局。

两人以三次击掌为誓，各自怀揣着对美好未来的憧憬，意气风发，神采飞扬。

自此毕扬开启了三年意义非凡的书院偷学时光，明事理，知善恶，修身性，崇思辨。她还是未能按照毕岚打算的那般，在山中安闲平淡的度过这一生。

很多年后子期每每想到这个良辰下的击掌，总觉得自己亏欠毕扬颇多。

花自眉间绽，徒留镜中开。

那个曾经比所有人都更接近毕扬内心的自己，还是在长如浩瀚的年华中遗失了畅游于山林只知捉鱼捕猎而无尘世忧虑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