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振停顿了片刻,似乎在斟酌用词,缓缓开口:“是京都工部侍郎王磊王大人的嫡子,王鹤轩。”
王鹤轩?毕扬在脑中快速搜索这个名字,并无印象,只是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然而,下一秒,她猛地意识到了什么,倏然抬头望向章振!
章振同时也正看向她,对上她惊疑的目光,沉重地点了点头,开口道:“你也觉得有些耳熟,是不是?这位王侍郎,数年前,曾在崇州任知州,后因政绩卓著,调任京都工部。”
崇州王知州?!
毕扬感觉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猛然撞了一下,心跳骤然漏了一拍!崇州王知州……那岂不是子期的……
“看来你在山中也略有些耳闻,”章振看着她骤变的脸色,印证了自己的猜测,他压低声音,语气复杂,“没错,也就是在府上做客的鹤尘的兄长,同父异母的兄长。”
他微微倾身,声音更沉,“我在整个晚宴上,都在细细观察鹤尘的神情举止,他……看起来全然不似知晓其兄长也来了两浙的模样。”
车厢内陷入一片沉寂,只听得见车轮碾过路面的单调声响。毕扬只觉得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
子期的兄长,竟然也出现在了那艘出事的画舫上。
毕扬心中豁然开朗,之前子期所有的欲言又止,那份突如其来的沉闷与阴郁,此刻都有了解释。他定然是在画舫上认出了自己的兄长王鹤轩,才会那般失态!兄弟二人异地相逢,本该是喜事,可他最终选择默默离开隐瞒了这个消息,其中必有蹊跷。
章振的声音再次响起,打破了沉寂,也将她从思绪中拉回:“我之前曾同你说过,我所在的转运司,掌管漕运物资,看似是实务,却也身处漩涡。而京都工部,职权与转运司多有交集,尤其在河工漕船修缮等方面。”
他语气凝重,开始剖析更深层的局势:“如今朝中,新旧两党相争日趋激烈。家兄身居高位,力主新法,锐意革新,而工部侍郎王磊,则是旧党中坚,对新法多有抨击。两党之间,不光是争辩朝堂、笼络人才,更会……互相寻找对方的错处,以期攻讦。此番王鹤轩不在京都,却悄然出现在两浙,出现在我这转运副使管辖地界内出事的画舫上,其用意,实在耐人寻味。”
毕扬听完这番朝堂大势的简述,只觉得脑中有些混乱,那些派系名称和争斗对她而言遥远而陌生。
但她抓住了核心——看来章家与王家,分属对立阵营。
她顺着思路提出关键疑问:“大人,那王鹤轩此时的出现,无论缘由为何,是否都意味着……他们是冲着您,或者说,是冲着您的兄长来的?”
章振赞许地看了她一眼,面色沉凝:“目前尚不能断定,但无疑增加了此种可能。而且,无论他因何私事前来,此时卷入画舫风波,都绝非恰当时机。此事一个处理不当,便可能被大做文章。”
他深吸一口气,看向毕扬,语气转为郑重叮嘱,“毕扬,你记住,今夜我们身处被动。你出来不便带剑,武功难免大打折扣。一切看我眼色行事,慎言,多看多听少说。我们的首要之务,是弄清他们深夜传唤的真正意图,然后——”他目光锐利,“全身而退。”
“毕扬明白。”毕扬郑重点头,将所有的惊疑与混乱强行压下,眼神重新变得坚定而冷静。
马车依旧在夜色中前行,目的地未知,但车内的两人,已然绷紧了心弦,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风雨。
不知过了多久,车轮的辘辘声戛然而止。
“章大人,到了。”车外传来那领头的声音。
毕扬率先掀开车帘一角下车,入目的景象却让她微微一怔。
眼前并非预想中森严肃穆的提点刑狱司衙门,而是一座她之前曾路过认得的府衙。
是转运司!
夜色中,转运司的匾额在门前灯笼的映照下清晰可见,朱漆大门紧闭,唯有侧门开着,透出里面零星的光亮。
这里明明是章振平日办公的衙署,为何深夜会以这种方式被请来?
身后掀开车帘的章振同样微微一顿,他也看到了门楣上的匾额,眼中瞬间闪过一丝与毕扬同样的意外和深沉的疑虑,但他很快收敛了情绪,面色沉静地看向已走到车旁的领头。
那头领此刻脸上已不见了之前的强硬,反而带着几分歉然,对着章振深深一揖:“章大人,得罪了。实非下官有意欺瞒,只是里头两位大人吩咐,事情紧急,又恐大人您……有所顾虑,不肯夜间前来,故而出此下策,还望大人海涵。” 他言辞恳切,姿态放得极低,与之前在章府时的态度判若两人。
章振目光锐利地扫了他一眼,并未多言,只淡淡道:“既已到此,带路吧。”
“是,是,大人请随下官从侧门入内。”
毕扬紧随章振身后,从侧门踏入了转运司衙门。
与白日的繁忙喧嚣截然不同,深夜的衙署空旷而寂静。廊下间隔挂着灯笼,昏黄的光线在青石板上投下摇曳的影子,将亭台楼阁的轮廓勾勒得有些模糊诡异。
值夜的差役不见踪影,唯有他们的脚步声在回廊间清晰可闻,更添几分静谧与不安。
空气中弥漫着墨香与夜间露水混合的清冷气息,这本是章振再熟悉不过的地方,此刻却因这非常规的深夜传唤和未知的,而蒙上了一层神秘且不容乐观的色彩。
引路的小厮在一处廊桥尽头停下。
桥那头是一间独立的值房,门前肃立着四名劲装汉子。他们并非官差打扮,也未着刑狱司公服,一身利落的短打,眼神精悍,腰佩短刃,更像是高门大户蓄养的精锐家丁。
章振与毕扬正要通过,其中两名家丁立刻上前一步,面无表情地抬手阻拦,目光落在毕扬身上,意思明确——她不能进去。
毕扬眉头一蹙,正欲开口理论,章振却抢先一步,轻轻按住她的手臂,对她摇了摇头,语气平和却不容置疑:“你且先去外面马车上等候。”
他眼神深邃,传递着“稍安勿躁,见机行事”的意味。
毕扬会意,知道硬闯无益,便顺从地点点头:“是,大人。” 她深深看了一眼那紧闭的房门和守卫,转身沿着来路离去。
然而,她并未真的走向衙门之外。
离开廊桥范围,确认无人跟踪后,毕扬立刻闪身躲入一处假山阴影中,迅速观察四周,找准方位,足尖在假山石上轻轻一点,身形如夜枭般悄无声息地拔地而起,轻盈地落在相连的屋顶上。她伏低身体,借助屋脊和阴影的掩护,猫着腰,小心翼翼地朝着刚才那间值房的方向潜行。
瓦片在她脚下未曾发出半点声响,她对力道的控制已臻化境。
不多时,她便来到了那间值房的正上方。她屏住呼吸,极其小心地轻轻拨开一小片松动的屋瓦,露出一道细微的缝隙,凝神向下望去。
房内灯火通明,只见章振坐在一侧的酸枝木椅上,而他对面,坐着两位身着常服但气度不凡的中年男子。
其中一人面容焦急,正是毕扬曾在某些场合远远见过的,本路转运司正使杨大人。另一人虽不认识,但观其神态衣着,想必就是那位观察判官。
此刻,杨大人正对着章振,语气带着前所未有的恳求甚至是一丝慌乱:“章兄,若非走投无路,我等断不敢以此等方式相扰!实在是犬子与判官家的郎君……他们……他们身中奇毒,昏迷不醒,医署的人看了都束手无策啊!”
那观察判官也连忙接口,声音发颤:“章副使,如今只有您能救这两个孩子了!画舫上的事实在是有人精心安排,故意设计挑拨离间,激起矛盾,我们后来才听说,外面风言风语说什么争风吃醋,两个不懂事的孽障,就这么被别人生生横摆了一道,还浑然不知,如今这样,叫我们可怎么办才好啊!”
章振眉头紧锁,面露不解与凝重:“二位大人,章某惶恐。令郎身中奇毒,理应立即广寻名医,或是上奏朝廷。章某一不通医理,二不掌刑名,如何能救?”
杨大人身体前倾,压低了声音,语气更加急促:“章兄!你还不明白吗?下毒之人,目标恐怕根本不是那两个不成器的东西!他们是在警告!是在逼我们表态!如今能从中转圜,或许能求得解药的……我们思来想去,唯有章兄你了!你与京都……与那边,总归是能说上几句话的!”
屋顶上,毕扬透过缝隙,紧紧盯着下方。她看不到章振此刻的表情,只看到他放在膝上的手,指节微微收紧。
屋内陷入了短暂的沉寂,只听得见烛火轻微的噼啪声。
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到章振低沉的声音再次响起,他并未直接回应杨大人的请求,反而话锋一转:“据闻,画舫起冲突时,现场还有一位歌姬。那位歌姬……如今身在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