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进腊月,江南就迎来了一场大雪。
陆绍铭知道白云介喜画山水,见美景难得,便主动邀请她前往鸳鸯湖上作画。奈何这天兄姊都不在家,无人相陪,白云介又画瘾难耐,只得前往。
平日里人流如织的鸳鸯湖,如今不过剩下几叶孤舟而已。二人先登上烟雨楼远眺,又去了湖心岛漫步。只见远处的山,近处的树,天上的云,地上的水均被漫天鹅毛染成了好看的雪灰色。
“陆大人自京城来,想必这风雪,与南边大不相同。”白云介轻声说道。
“银装素裹,天地皆白。南方积攒三日的厚度,在北方往往一夜便可达成。深时,没及大腿亦是常事。”
“北地山川连绵巍峨,不知积雪厚重如厮,会是何等胜景。”
“就像是一条条舞动的银蛇,山间松木恰如蛇鳞。”
白云介执着画笔,歪头思索道:“如此大雪,岂不是能把这长堤、孤亭、小舟、游子淹没成......”
陆绍铭凑近一看,只见白云介作画颇为隽永。远处群山银蛇摆尾,湖上长堤虚实如线,亭台楼阁几笔勾就。唯有小舟上两个蓑衣渔翁,一个盘腿垂钓,一个弯腰拾鱼,倒画得惟妙惟肖,悠然自得。
白云介见他半天不说话,遂问道:“如何?”
“寒江雪是钓不了了,因为你的孤舟上,有两个渔翁。”陆绍铭忍不住翘起了嘴角,“原来你也不愿见人形单影只啊。”
白云介知道他在打趣,低头说道:“陆大人,你说什么呢?”
“认识了这么久,还一口一个大人,不觉得生分吗?叫我表字吧,承箴,如何?”
“好,承箴。那你也叫我烟岚吧。”
“烟岚,如果有机会,你愿意与我一起北上,看银装素裹,天地皆白吗?”
“我......”白云介抬头时,一朵雪花飘下,刚好落在了她纤长的睫毛上,融化的冰凉激得她微微一颤,霎时迷了眼。
“别动。”陆绍铭觉得此刻白云介的样子美极了,趋近半步,轻轻将那点水汽吹散。
白云介被他口中呼出的热气扰得心神不宁,忍不住蹙了蹙眉。“好了吗?”
“我拿帕子给你擦擦。”
再睁眼时,白云介看到的不是手帕,而是她的《漫草集》。
白云介怔了一下,接过诗集。首页是陆绍铭亲笔所题的序言,笔墨酣畅,文采斐然。而后面,他竟将她的全部诗文,完整地誊抄了一遍!
陆绍铭的馆阁体写得极为精巧,白云介没有想到,他会在短短几日里,为她花上这么多心思。她感觉眼中一阵雾气弥漫,只听对方缓缓说道。
“诗文很好,无需增删一字。刊刻之事,我已请令兄着手办理了。至于这篇序,世人见陆某之名,多少会瞧上一眼。烟岚不必忧心销路这等小事......”
白云介起身,恭恭敬敬地向陆绍铭行了个礼,声音中充满了感激之情。“承蒙大人抬爱,我竟不知如何报答才好。”
“怎么还叫大人?再说了,我也不需要你的报答。”
白云介垂下眼眸,柔声说道:“还是要谢谢你,承箴。”
“这是你应得的,你的才华本就该被世人看到。而且你和我说过,出一本诗集,是你多年夙愿。”
夙愿。这两字,狠狠撞进白云介心里。
“我们逃学三结义的姐妹,将来都会出一本自己的诗文集子。这白文姬、柳道韫、孟易安,我们做定了!”
是啊,这是儿时许下的心愿,也是至今未成的夙愿。
阮瑶琪去世后的第三年,白云介收到了阮仲韶自费为女儿刊刻的《疏香集》。握着那卷诗集,她又想起了瑶琪临终前的心愿。第二天一早,便带着自己的作品,鼓足勇气,站在兄长面前。
这些年,白云中一直供职书坊,自然熟悉出版事宜。他仔细翻了遍《疏香集》,皱眉说道。“一卷万字,雕刻成本三十两。印了三百册,纸张成本十五两。一册三百钱,若是都卖了,可赚四十五两。当然,这不太现实,毕竟你手里这本就算赠与亲友的。”
“四十五两......”白云介知道这于白家而言,是一笔不小的开销。但她还是把自己的诗集推了过去。“哥哥,你既有这便利,不如也帮我做卷诗集吧。”
白云中看都不看,连连摆手。“不行不行。诗以咏志,女儿家的心思怎么能随便叫外人瞧去呢?这阮小姐已经离世,外面混说什么都与她本人无关了。你还待字闺中,平日里在家族亲友间传唱一下也就罢了。真叫有心人读了去,故意编排你、折辱你,你如何嫁人?我这做哥哥的脸又要往哪儿搁?”
在哥哥那碰了一鼻子灰,白云介转头去找父亲。白满安倒没像白云中似的一口否决,而是细细读了几天,做了不少朱批,其中不乏言辞犀利之句。
白云介翻开一瞧,明明整理了百首,最后只留了十首,一腔热血瞬间凉了一半。再看尾页留言,更叫人面红耳赤。
“为赋新词强说愁,通篇尽是矫饰之词!”
既然父兄否定,白云介只能耐心提升自己,等待有人肯给机会的那一天。
可她没想到,帮她实现愿望的人,竟是陆绍铭。
父母的催促,兄姊的期盼,旁人的议论......这些时日的重重压力,几乎将她对林泊舟的坚守压垮。而陆绍铭这“恰到好处”的馈赠,就像一根温柔的稻草,压得她心中那杆摇摆不定的天平,终于朝他倾斜了过去。
可是,泊舟呢?那个与她青梅竹马,许下诺言的人呢?他如今身在何方?又为何杳无音信?
酸楚、委屈、怨恨、不甘,还有对自身“变节”的羞愧,瞬间汹涌而来。她感觉眼眶发热,慌忙低头掩饰。
“烟岚?”陆绍铭敏锐地捕捉到她的情绪波动。
“没什么。”她强装镇定,赶紧揉了揉眼睛。
陆绍铭不再追问,沉默片刻,又取出一只锦盒。盒内一对羊脂白玉龙凤镯静卧其中,玉质温润,雕龙刻凤,首尾相衔,寓意极好。
“这对玉镯是我祖母留下的,我觉得,很适合你。”
只用一眼,白云介就知道这是极佳的上品,况且还是家传,她不敢接。“这镯子太贵重了,我,怕是配不上......”
陆绍铭摇了摇头,“你配得上。在我眼里,你很特别。”
白云介的瞳孔颤了一下,没想到陆绍铭会给自己如此高的评价。但随即垂下眼睛,低声说道:“世上特别的女子多了,像您这样的大人物,以后还会遇到很多很多......”
“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陆绍铭向前一步,语气急切。“陆某此生所见女子,唯有烟岚你,让我心生此念。”
“可你家中已有妻妾。而我,只想一生一世一双人。”
“妾室并非我愿,我可妥善遣散。至于魏氏......”他略一迟疑。“她乃族中所定,与我情分淡薄。你若在意,我可设法周旋,许你匹嫡之礼,绝不让你受半分委屈。”
“匹嫡......”白云介喃喃重复,心乱如麻。这已是他能给出的最大承诺,可即便如此,她依旧逃不开一个“妾”字!
她想起姐姐白云央,当年也是这般以“贵妾”之名送入马家,可结果呢?马大人还不是收了一房又一房小妾,叫姐姐终日困于后宅争斗中。
“我姐姐已是妾室,我不愿做第二个!”白云介脱口而出,声音决绝。她向后撤了撤身子,试图甩开陆绍铭。
陆绍铭自诩人中龙凤,这些年来,无论欢场狎妓,还是家中姬妾,什么样的小娘子不是随意勾勾手指就会扑到怀里?只是之前没这个心思罢了。
如今想了,却偏偏遇上这样一个硬骨头!而这个硬骨头,他又偏偏特别喜欢。
他耐着性子,以一种温柔又理性的声音劝诫道:“烟岚,你知道的,我和马知府不一样。我不会再娶其他妾室,而且我能给你父兄的帮助,只会更多......”
只会更多......
一瞬间,兄长的埋怨、父亲的警告、家族的前途,那场几乎决裂的争吵,再次清晰地浮现在白云介眼前。
“泊舟,泊舟,那林泊舟有什么好的啊?”白云中叫嚷道。“他已经离家三年了!三年了!这是什么意思?不就是逃婚吗?当年出了考场,连声招呼都不打就走了。我倒是无所谓,不必等他。但妹妹你呢?你又为什么要把大好的青春,浪费在一个缩头乌龟身上?”
“哥哥莫要污蔑他。这些年,他不是一直断断续续地往家里寄钱吗?或许,现在债务已经还清了。他只是没做好娶我的准备而已。”
“娶你?你的美梦怎么还没醒呢!怕是要父亲给你几巴掌才会醒吧!”
“好了!好了!”白满安拍了两下桌子,怒吼道。他转头看向女儿,指了指地面。“白云介,你跪下。”
白云介面无表情地跪在了地上。
“我问你,你的婚事,到底想怎样?”
“父亲,我已立誓,绝不做妾。”
白云中跳脚道:“什么意思?做妾怎么了?马大人不疼你姐姐吗?她现在过得不好吗?”
“好什么?我只知道,姐姐既要操持府中大小事物,又要和主母小妾明争暗斗。”
“就算内宅里没有护你姐姐周全,明里暗里也是给了咱家不少助益吧。你怎么就不能跟你姐姐学学,多为我和父亲着想些。”
白云介暗自腹诽,还不是因为哥哥你不争气,万事都要求人。
“现在机会就摆在你眼前,陆绍铭是什么样的人啊?加官晋爵,封侯拜相,那都是迟早的事。况且他与妻妾感淡情漠,你嫁过去有什么不好的?我真是想不明白,林泊舟哪点强过陆绍铭了?你知道这些年他把你活生生拖成了一个老姑娘,让咱家遭受了多少非议吗?”
“让家族蒙羞,是我不好。但我没法嫁给自己不喜欢的人。”白云介小声嘀咕。
白满安再也听不下去了,怒斥道:“白云介,纵使我与你母亲平日里再宠你,你也不要忘了,父母生你一场,按时嫁人生子,就是对我们最大的孝道。”
“可是父亲,您也教过我‘良驹不配双鞍,君子不事二主’的道理。既然之前已把我许给林家,那我就该抱贞守节,从一而终。中途改事二姓,才是对您最大的不孝!”
“啪!”一个巴掌打的白云介生疼。
“你你你,学会顶嘴了是吧!”
白云中赶快拉住愤怒的父亲,安抚道:“父亲,小妹不懂事,不用管她。明天由您做主,应了陆大人便是。”
白云介急忙辩驳道:“父亲,咱家虽为旁支,祖上也是名门望族,簪缨世家。您当真觉得家中两女均与人为妾对得起列祖列宗?不会遭族人耻笑?”
“我不管你是嫁给高官为妾,还是嫁给布衣为妻。今年,最迟明年,必须给我定下亲事。要不然,我白满安没你这个女儿!”
想起这些,白云介忍不住打了个激灵。
陆绍铭感受到了她的犹豫,决定再进一步。“烟岚,我向你保证,从此以后,只你一人。你可愿意?”
白云介闭上眼,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才轻轻挤出了那个字。
“好。”
陆绍铭眼中瞬间迸发出惊喜的光芒,小心翼翼地将玉镯套上白云介的手腕,冰凉的触感让她微微一颤。
那镯子,似乎大了些,松松地挂在那里,并不贴合。
“烟岚。”陆绍铭仍沉浸在成功的喜悦中,并未留意她的异样,又向她讨要贴身绣帕作为信物。“以此换彼,可好?”
白云介目光失焦,机械地掏出绣帕递了过去,灵魂仿佛抽离了身体,冷眼旁观着这场“交易”的达成。
一阵北风袭来,漫天雪花似四月飞絮,绵密的叫人看不清这个世界。
陆绍铭心情颇佳,为她撑伞说道:“烟岚,雪下大了,我们回去吧。”
“阿嚏!”回到岸上时,白云介受不得冻,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早上出来得急,她穿的单薄,虽披了件赩色狐毛大氅,但里面没穿夹衣,不算十分御寒。
陆绍铭见白云介抖了几下,忙丢开伞,脱下身上的炉烟紫漳锻貂毛大氅,披在了她的身上。“起风了,若是着了风寒,就不好了。”
貂毛大氅上仍带着陆绍铭的余温,让白云介觉得十分暖和。她礼貌一笑,温柔道谢。
“你我之间,不必言谢。”
“那个,伞,刮跑了......”
陆绍铭尴尬地跑去追伞,白云介却觉得自己眼前的雪,似乎是停了。
停了?为什么会停?谁在为自己撑伞?此刻在自己身旁的,又是谁?
“介儿,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