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扶楹这一觉确实睡到了天黑,但这觉睡得并不好,因为她头一次梦到了前世,梦到了—沈俭。
梦里的天昏沉沉的,云京下了好几天的雨,连刑狱里的干草也变得有些湿漉漉的让人睡不好,有人来的时候,她正把那些草摊开来了,而后又想起没有太阳,晒也是白晒,又拾掇拾掇地收起来。
“走吧。”沉重的铁链伴随着声音砸落在地上。
姜扶楹疑惑地转头,狱门大开,沈俭就站在门口。
“沈大人是来带我越狱的吗?”姜扶楹笑了笑,尽管她知道她现在的样子很狼狈,但她依然挺直了脊背转身看向他,不知为什么,在沈俭面前,她总不想显得太落魄。
狱中太过昏暗,她看不清沈俭的神色,沈俭没有说话,于是她又转过身,怔怔地看着地上的枯草,不知道在想什么。
沈俭垂首看着蹲成一团的少女,她还穿着几日前的黛色海棠罗裙,衣摆被脏污和血迹染成深色,简单的发髻只有一根玉簪挽起,发梢还插着几根杂草,与传闻中气焰嚣张,恶毒至极的模样大相径庭。
他们上次见面已是五年前,那时她似乎并不爱穿这样颜色深沉的衣服,尽管总是独自一个人,但并不像现在这样沉郁。
后来京中的传闻沸沸扬扬,也丝毫不见她失落寡欢。
等到得知她得偿所愿,他已在赴任青州的路上,他不知道这五年内发生了什么事情,但单是他回来这几日,他就不得不听说了许多闲言碎语。
姜扶楹也不知道沈俭在想什么,但多少也能猜到旁人口中的她是什么样的,她并不想为自己辩解什么,她现在唯一关心的,只有一个人的安危,这京城除了云涧云奚唯一待她真心之人的安危。
她思索片刻才发问:“太子殿下……”但刚说出这几个字又觉得不妥,于是重新斟酌字句:“外面……”
像是早就洞悉她的心思,清淡的声音澄澈疏远:“陛下让我接你回宫。”
“陛下?哪个陛下?”
不知怎么,她心跳如擂,尽管早就猜到一切,但一连多日不安的情绪在此刻汹涌袭来,大脑一片空白,这种焦躁令她猛然站起身来,顾不得眼前昏暗,她几乎是攥紧了沈俭青色的袖子,逼问:“哪个陛下?”
离得这样近了,她才看清沈俭的脸,他略带嫌恶的眼神也没能让她松手,于是他微微蹙着眉头,似乎带着不解:“先太子逼宫,陛下带兵平反,昨日已顺应天意,登基了。”
像猛然被一道惊雷劈中,四肢百骸都被麻痹,后知后觉像被无数根针扎的痛意,但喉咙像被什么扼住一般,没法发泄,只能被动地承受所有倾袭而来的痛苦。
逼宫?
平反?
她骤然松开沈俭。
过了很久才开始理解这两个词的含义。
果然,果然什么刺客追杀都是假的……是借她的手把那封狼子野心的信送到太子手上,再利用那封信挑拨皇帝和太子,姜家满门入狱,她也被扣上蓄意杀人的罪名。
原来裴谨早下好了这一盘棋,环环相扣,只等着她心甘情愿地做那颗棋子!
可是,太子真的有必要为了她做到这一步吗?
姜扶楹慢慢蹲下身,千头万绪在脑海中缠绕,似乎触手可及,却又怎么都理不清头绪。
她头疼欲裂。
而沈俭依旧静静地站在那,沉默地看着她。
她在这种剧烈的疼痛中醒过来,出了一身冷汗,清醒时看见云奚站在床边,又被吓了一跳。
云奚见她被自己吓到,不好意思道:“我来叫小姐吃饭,看小姐睡得香,就打算过会再叫。”
做这种噩梦也能叫睡得香吗?姜扶楹再次在云涧对云奚的精准评价“缺心眼”上画了个大大的对号。
姜扶楹起身穿衣,见云奚欲言又止,直接开口道:“想说什么就说吧。”
平时都是云涧叫她,今天云奚自告奋勇,想也知道是有话要说。
云奚知道自己的那点小心思逃不过自家小姐的法眼,笑嘻嘻道:“小姐今天买回来的奴隶好像晕倒了,挡在门口怪碍事的,我叫阿姐移一下,别砸到我新种的菜了,阿姐说那奴隶一千两,她移不动,小姐你让阿姐帮忙移一下吧,不然我都不好干活了。”
“他还没走?”
云奚摇摇头:“好像在门口待了一个时辰,后来晕倒了,可能想走也走不了了吧。”
姜扶楹点点头,让云奚先去盛饭,自己去了院外。
她摊开奴隶的手掌,发现他掌中有茧却不是常年做劳工留下的茧,可以看出惯常用剑,能在云涧反应过来之前准确击中她的荷包且不引人注意,武功必定不低。
奴隶贩子说是从幽州来的,但幽州地处边漠,因着有与胡人通婚的传统,幽州人大多身强体壮,但他虽身材高大,肤色却偏白,必定不是幽州人,而且他身上这么多伤,却不愿意被出手大方的官家小姐买下,偏偏冒着风险暴露自己,要么是被官府通缉,怕被认出,要么就是不愿意去云京。
综合考虑,这人身份不简单,肯定不能留。
得出结论,姜扶楹从袖中拿出一个布袋,抽出一根银针扎入。
等人悠悠转醒,她起身拍拍裙子,扔下一个重量不轻的钱袋,垂眸道:“拿去治伤,别死在我门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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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州军营,大帐内火苗跳跃着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赵将军,已经十五日了,到底是真没有消息,还是你玩忽职守,根本没想找人啊!”一把长枪自营外破空直入,击穿屏风发出铮然声响。
赵康一手抓着鹿肉,一手朝营门扔了半只鹿腿,笑道:“袁大人真是体恤下属,一个小小的都头也值得袁大人这么大费周章?”
杨绪接住鹿腿扔了回去:“赵将军不拘小节,但顾渡是我殿前司的人,我怎么把他带来幽州的,我就要怎么把他带回去,不然杨某可不好和指挥使交代啊。”
说话间,杨绪已然走到案前,袁邵一手拔下长枪,木制屏风霎时间四分五裂崩散开来,他虽生得一副书生气,眉眼间却透着常年厮杀在战场的血腥气,显得整个人十分阴翳。
赵康扔下手中的骨头,靠在虎皮毡上,黝黑的脸颊上刚被划破的地方翻露出血肉来。
“军营重地,他偷偷潜入军营,到底真是来抓人的,还是蛮夷的奸细也未可知啊!”赵康站起身来,他是幽州本地人,又长得极为高大,几乎遮住了帐内所有光源。“我替殿前司除了一个奸细,指挥使大人或许还会在圣上面前为我美言几句。”
他偏偏头,烛光照出眼底嚣张的挑衅,银光利落翻转,他往后退了两步,双手架在身后台子上,身前桌案瞬间裂成两半,顷刻间随着长枪塌落。
“赵将军是说,殿前司有奸细?”袁邵抬头,阴沉沉开口。
乌云笼罩傍山的小院,院内的气氛也像被乌云裹住一般。
鉴于姜扶楹“被迫”花一千两买回来的奴隶说什么都不走这件事,姜扶楹和云涧在院里住了一个星期,云涧忙着在院里布置机关,以及教云奚必要的防身之术,姜扶楹则一直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捣鼓东西。
等到必须要出门这天,云奚颇觉得凭自己现在的能力能以一当十,出门前,云涧又拉着她每个地方细细说了一遍,最后还是决定要把她一起带走。
云奚抱着姜扶楹房间的柱子,头摇的跟拨浪鼓一样:“你们一走就是好几天,我的鸡怎么办!不去不去!说什么都不去!”
云涧看她耍赖,脸色沉下来,语气也很严肃:“你不去我现在就把你的鸡都杀了。”
“小姐!你看她!”云奚躲着云涧来抓她,一把抱住姜扶楹的手臂,摇得她只觉得胳膊要脱臼:“小姐,小姐,我看那个乞丐挺安分的,哪有阿姐说的那么可怕嘛,小姐你说说阿姐,我真的走不开嘛!”
姜扶楹被摇的头晕眼花,脑子也晃起来:“那就不去了。”
“那怎么行!”云涧再次不同意。“平乐坊周转还需要三千两,今日不去,明天要退双倍定金。”
一听这话,云奚摇得更用力了,姜扶楹没办法:“我们去,云奚不去。”
“不行,不安全。”云涧斩钉截铁地拒绝后顿了一下。“小姐是说,带他去?”
姜扶楹无奈点头。
知道不用走,云奚高兴地不知道从哪里翻出来一套粗布衣服给他换上,简单的盥洗后原本破破烂烂像乞丐一样的人竟露出极优越的五官,疏朗清绝,丰神俊朗,明明穿着最寻常的麻布粗衣,偏偏身形挺拔修长,一双丹凤眼摄人心魄,挡不住天生的矜贵疏离。
云奚忍不住凑到云涧耳边,低声蛐蛐:“小姐这是又见色起意了吗?”
姜扶楹耳朵灵,尽收耳底,干脆利落地抬手敲了下云奚的脑袋,发出一声脆响:“看好家。”
小院离玉泉镇有大半日的路程,出门前耽误了时间,云涧赶车的速度就快了起来,小路上颠簸得很,好在云奚细心,提前铺好了厚厚的垫子。
看他一路老老实实地任她绑着铁链,蒙着眼,姜扶楹起了兴趣问话:“你叫什么?”
“顾渡。”他的声线清润,但多日不曾说话此时听来有些哑,低低的,莫名缱绻。
“是幽州人?”
“不是。”
“为什么一身伤?”
“被仇家追杀。”
每个问题他都回答的行云流水,好像早就提前知道她要问什么,为她准备好了答案。
可惜这里面的真实度不知道到不到得了一半,但姜扶楹倒要看看这人是不是真能把瞎话编的天衣无缝,于是她点点头,继续问:“为什么暗算我?”
她问的直白,几乎直接点出了很多信息,被审问的人却丝毫没有异色,老实回答:“你有钱。”
姜扶楹扯了扯手里的铁链,顾渡被迫向前倾身,粗布掩盖下,高挺的鼻梁与轻柔的绸缎之间只差毫厘,随着呼吸,若即若离。
“你怎么知道我有钱?”
他身上的伤还没好全,外伤虽然结了痂,但内伤应该也不轻,此时眉心微动,却仍不见痛苦神色。
他缄口不言,姜扶楹很不满,加重了手中力道,逼出他一道闷哼。
“你现在欠我很多钱。”
顾渡:“我会还。”
“做奴隶可还不起一千两。”姜扶楹笑出声,随即向后靠到垫子上,精致的锦鞋搭在粗布衫上显得格格不入。
对于她这完全对待奴隶的动作,顾渡没什么反应,只又摇摇头,声音沉稳:“还得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