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渡底子好,很少生病,但一病起来便如山倒。
姜扶楹端着汤药进屋时,已经昏睡了俩日的顾渡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快要入夜,屋子里透进最后一点昏黄的光,像被锁在密闭的箱子里,阴沉沉的让人透不过气。
“唰”火折子跳跃的火光点上烛芯,很快屋内亮起来。
“醒了?”姜扶楹端着药碗走到床前,递给他。
顾渡的眼睛还没完全适应光亮,脑子也像被人塞了一团棉花似的,鼓噪噪的。
幽州,赵康,杨绪……
他追查私造兵器之事一路查到幽州,没想到不小心掉到赵康的陷阱摔下山崖后,竟被奴隶贩子一路又快拐回云京。
等记忆慢慢回笼,他目光也变得清明起来。
顾渡抬手接过药碗,轻忽的绸纱滑过。
“我睡了多久?”
“两天。”
算算车程,那晚去别苑前他放在暗探的信,再过几日就能到杨绪手里,兵器一事就能结案,顾渡眉头微拧,一口喝下苦药,沉思的目光落在虚空中一点,他本不想那么早回云京,却没想到在京郊会有意外收获。
之前偶然发现桓王府收殓收了一百五十人时顾渡就存了疑虑,桓王府的案宗他之前翻了几遍,府中上下一百二十八具尸体记录在卷,可实际死的却有一百五十人,头一次见灭门灭的不少反多,他不知道当初是谁在其中瞒天过海,但无论是多是少,这其中都必定有蹊跷。
他沉静的目光从虚空挪到眼前人身上,他不确定眼前人是不是清平郡主,但直觉却在他见到她第一眼时就将二者联系了起来。
如果她是清平,当初是怎么从桓王府逃出来的,这么多年竟能躲过朝廷耳目,如今又为什么出现在京郊?
顾渡心中疑云丛生,不等他再往下深究下去,就见眼前皓腕翻转,一颗乌梅蜜饯静静躺在洁白如玉的手心上。
“不苦吗?”见他迟迟不接,姜扶楹也很疑惑,因为之前一心想赶他走,她对他身上的伤并不上心,这俩日才发现他身上伤痕累累,反复没有见好,再加上虽然那天在江上偷袭的黑衣人并不算多,但他用剑时肩膀伤口崩坏淋了雨,后来病到昏迷也是因为那里的伤口发了炎,所以此刻那一点微弱的愧疚导致医者仁心在她心里占据高位。
顾渡放下药碗,拒绝:“我不吃甜的。”
姜扶楹不听他的拒绝,直接捏住他下颚,指腹一推,蜜饯就趁虚而入。
“到底你是雇主还是我是雇主?”
当然谁出钱,听谁的。
得益于顾渡病得还有点糊涂,姜扶楹轻而易举达到目的,她收走药碗,留下命令的口吻:“你还能再休息一天,别光花钱不办事。”
她是雇个侍卫来办事的,不是雇个病秧子给自己找事的!
姜扶楹送完药刚回屋子,云涧就从外面回来了,她将手里的布袋摊到桌上,藏青色的布上零碎的散着几朵青色的花苞。
她今天出了城外跑了很远也没见到几株槐花树,再加上不是花期,只能摘到这几朵槐花花苞。
姜扶楹今天也几乎跑遍了宣州城,可惜同样毫无收获。
“小姐,这……怎么办?”
外面迟府丫鬟小厮在廊檐下挂上生辰风铃,凉风习习,风铃发出悦耳脆响。
姜扶楹叹了口气,看来这槐花团子是做不成了。
宣州一连几天都是难得的好天气,城里到处暖洋洋的,只有迟府,陷入异常的缄默。
拂晓时分,迟拂衣吐了一地的血。
细针刺入几乎能看到骨头的皮肤里,榻上的人白如薄纸,唯有唇间一点是鲜艳的红。
几乎是极其漫长的过程,迟拂衣已经连睁眼都变得困难,她已经撑不了多久了,姜扶楹站起身,想把最后的时间留给迟员外和迟夫人。
迟拂衣的手指动了动。
姜扶楹停下脚步,俯身问她:“你有什么话想和我说吗?”
迟拂衣看了看自己的枕头下面,精致的珠串络子垂下来,姜扶楹轻轻拿出来,是一个很精致的桃形香缨,绣着粉色的芙蓉花,栩栩如生。
“这是我的礼物吗?”姜扶楹轻声问她。
迟拂衣很虚弱,但还是努力牵起嘴角点头。
姜扶楹蹲下身来,也打开一个盒子,盒子里一支银钗静静躺着,青色的槐花花苞点缀其上。
“你不要笑我,我没做过发钗,怎么也绕不成槐花的模样。”她垂下眼睛,眼底泛着淡淡的乌青。
迟拂衣好像连摇头的力气都没了,她的手轻轻搭在盒子上:“我喜欢……姜姐姐,你能不能替我戴上……”
姜扶楹点头,将发簪替她簪上,鼻尖有点酸:“很漂亮。”
姜扶楹迈出房门,依稀能听见迟夫人低低的泣声。
迟拂衣终究应了那道士的话,没活过十五岁的春天,迟府上下有条不紊地准备着后事,白衣执绋,灵堂挽歌,迟员外和迟夫人一下像老了数十岁。
姜扶楹向他们辞行时,看见迟拂衣很宝贝的那个玉瓶握在迟夫人手里,小桃的眼睛肿成了桃核,抽抽嗒嗒地和迟夫人说,这是迟拂衣想送给她的生辰礼,可惜等不到迟夫人的生辰了。
姜扶楹握着手里的香缨,离开宣州时看见城外柳絮落了一地。
迟拂衣送她的香缨淡香萦绕,经久不散,迟员外同她说,这是他送给迟拂衣七岁时的生辰礼,上面刺绣用的丝线是从西域来的香料浸染江南冰蚕丝,香味特殊,极其稀有。
那个香囊用的正是这种丝线。
这丝线迟员外只带回来两份,一份迟拂衣绣成香缨送给了姜扶楹,另一份,在迟拂衣小时候送给了带她摘槐花的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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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河镇几乎快到宣州与汴州的边界,镇口有一条小河,河水清澈见底,几尾小鱼肆意游着,走过青石板桥,就算到了西河镇,快近四月,槐花花树上青色的花苞也变得饱满起来,空气中隐隐可闻见一点熟悉的清淡的花香。
姜扶楹三人在镇上唯一一家客栈落了脚,西河镇不大,住的人家却不少,姜扶楹在镇上转了大半日,差不多转了个遍也没见到迟拂衣说的那棵很大的槐花树。
“小姐,洗漱吧。”云涧端着水盆进了房间,姜扶楹定的房间已经是客栈里最大的房间了,但还是不算很大,而且因久不曾有人住的原因,空气里总飘着一股淡淡的霉味。
姜扶楹接过云涧拧干的手帕擦了擦手。
“外面雨好像停了,客栈的菜色太简陋了,我去外面买些吃的回来。”
窗子半阖,雨过后淡淡的雾气萦绕,将一方小镇晕染成画中的水墨画。
“一起出去瞧瞧吧。”姜扶楹戴上帏帽,走到顾渡门口,没等敲门,房门已经从屋内打开,顾渡一身浅青色窄袖圆领袍,银冠高束,腰间系着玄色皮革腰带,明明只怀抱一柄普通的长剑,在那张脸的衬托下却让人觉得应当是什么稀世名剑才能与之相配。
太乍眼了,姜扶楹挑挑拣拣半天,最后只能挑出一个毛病:“别带剑。”
西河镇民风淳朴,看到拿着剑到处晃的不躲就算了,还怎么套话?
客栈附近不远处就是西河镇唯一的酒楼,酒楼很大,分为三层,一楼人并不算少,小二见他们出手大方,特地挑了个位置好的地方引他们坐下。
“小姐,要不要让他们换个雅座?”
小镇鲜有客人,更别提从未见过的生面孔,一时之间大堂的客人纷纷向他们投来目光。
姜扶楹一一扫过大堂布局,视线落在后门处,摇摇头:“这里没有雅座。”
明明是酒楼,空气里却浮着脂粉味,楼梯也设在后门,二楼是做什么的不言而喻。
小二动作麻利,很快就上齐了菜,新鲜的河鱼菜香俱全,引人胃口大开。
姜扶楹刚想动筷却被云涧拦住:“我们换个地方。”
“没事。”姜扶楹夹了一块鱼腹的肉,滑嫩鲜香,“尝尝,味道还不错。”
饭吃到一半,姜扶楹招来小二。
小二提着茶壶整个大厅的转悠,突然被新客叫住,不由有些欣喜。
“客官有什么吩咐?”
一锭银子摆在小二面前,小二眼睛都亮了。
这可抵得上他好几个月的工钱!
“你可知道柳家在哪里?”
迟夫人的娘家姓柳。
“柳家?”小二给他们添了茶水,低着头想了一会,才道:“客官说的可是从前住在镇西的柳家?”
“西河镇还有几个柳家?”不知从哪里拐出一个青年男子,他手里抓着一把瓜子,边嗑边笑嘻嘻地走过来,眼疾手快就把桌上的银锭捞到怀里:“你要是想打听西河镇的事,与其问他,不如来问我。”
“少东家!你怎么不在学堂?”小二被抢了赏钱,也不生气,还警惕地四处看了看,确定东家不在才稍稍放了心。
“去什么学堂去?我还没被那老头训够?”男子毫不客气地坐在唯一的空位上,推了推小二:“你去忙你的,爷赚了钱一会带你去喝酒!”
“柳家人前几年就都搬走了,你打听柳家做什么?”青年男子吊着眉,一只脚踩在凳子上,嘴里的瓜子壳随意吐在地上。
云涧挡了挡,姜扶楹没了再吃下去的**,干脆专心打探。
顾渡倒是一如既往冷着脸。
“实不相瞒,我祖母之前与柳夫人曾是手帕交,只不过后来没了联系,祖母生病思念旧友,我才来此。”
“是吗?”男子手里的瓜子嗑没了,拍拍手,挑眉道,“那你来晚了,前俩年柳夫人就去世了。”
“啊……”姜扶楹似是很惊讶,半晌才又叹道:“既如此,不知郎君可否告知柳家老宅在哪。”
“我想替祖母聊表一下心意。”
青年男人瞥她一眼,又瞥了瞥她一左一右,刚欲开口。
此时,一个身着粗布衣衫的身影在后门一闪,男人余光瞄到,眉头一皱,不等回她,阔步就气势汹汹地往后门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