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堆在花坛中央的不是真正的尸体,燕横波鼓起勇气再一次去观察的时候,断定了这一点,正如那个陌生女人所说,这只是她头脑中的一种意象。
尸体头部的五官模糊不清,没有性别也没有年龄,那些本该凸出或凹陷的面部特征全都如同奶油一般化开来,这让他们好像是被某种酸性物质腐蚀了,又或许是被碱泡发了,燕横波想着,注意到这其中最不寻常的地方。
所有尸体的额头正上方都有一个螺丝钉大小的圆孔,就好像有某种喜食人脑的虫子用长长的管状口器在这些尸首的脑门上钻洞,吮吸脑髓。
从这个圆孔中,流出黑色的液体,仿佛石油似的粘稠,不断地涌出来,好像这是一口人井,微型的喷泉,各具尸体的头颅钻孔中流出的黑色液体汇聚在苍白浮肿的尸体之下,积攒在花坛内,形成浅浅一层水泊。
燕横波看不懂这能代表什么,但她仍能笃定不管是孔的位置、还是流出液体的方式,都另有含义,只是这个陌生女人不介绍,燕横波就无法理解,这是极其个人的东西。
“你的负面情绪看起来很吓人。”燕横波试探着说道,她已经观察完了尸体,再仔细看下去会让她想吐,这种东西看起来很邪恶,不能长时间凝视,否则就像精神污染那样,那模糊五官的尸体以及流出的黑液已经在她的脑海中徘徊不去。
“为什么有那么多的尸体,在你的花坛中?这本来会是个很漂亮的地方,一处阳光花园。”燕横波仰起头,看着穹顶上的玻璃窗,没有明媚的阳光透露下来,只有黑色的阴影在上面盘旋和潜伏。
“黑影场是个由负面元素占主导地位的地方。换个角度想,也许你会觉得即使是身处这样的恐怖境地,我仍然希望这里是一处花园,带给我一些希望。”
女人对燕横波笑了笑,继续说:“这么想来,不是积极多了吗?”
“你说我有潜力,”燕横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关于花园的讨论,对她来说,这始终是个恐怖的画面,无论她从哪个角度去看,于是她转变了话题,“但他们说,那些执法人员说,我的黑影场很微小,这让我几乎很难察觉到它的存在。”
“我不能说他们在撒谎。”女人点了点头,“你现在的力量的确很微弱。”
燕横波勉强地开了个关于自己的玩笑,说:“难道这不是意味着我是一个心理很健康的人吗?”
女人在花坛边上坐了下来,那上面铺的是大理石岩板,看起来很光滑,没有尘埃,也没有任何污渍,燕横波也跟着坐下来,不过和女人隔了一小段距离。
“有可能是这样,也可能不是。”女人说道,但她的语气听上去并不关心这个事实,“不过这并不是我要强调的内容。我只能看到你身上的‘光晕’。”
“那是什么意思?”燕横波不解,“我只听说过什么光环效应,那好像也叫晕轮效应。但这也是心理学上的东西。”
“你的知识面还挺丰富。”
燕横波尴尬地一笑,她对任何人的“奉承”都有点过敏,不管是好意还是讽刺,她觉得很难分辨,说道:“只不过在网络上刷到过这种碎片化的内容。“
“人们一打照面,据说在四十毫秒内就能对他人的性格做出快速判断,这接近于一种本能,所以往往会以偏概全,产生有很大偏见的看法。”女人说道,她显然对这个心理学名词有所了解,“那么,你在第一眼看到我的时候,你的感觉是什么?”
燕横波回想了一下自己的感受,说:“很神秘,也有点危险。我想,肯定是因为你戴着鸭舌帽,我看不清你的脸,而且你比我高一些。”
“那你呢?”燕横波说道,“你说你看到我身上的‘光晕’,那是什么?”
“我对拥有黑影场的人,有一种接近幻觉的东西。我不知道这其中的原理,但我能感觉到你的存在。在你背后,你内心的黑影潜藏着,就像一道影子,从你的身体中散发出来,形成一道很浅的光晕。”
“所以我立刻就能知道你是谁,我才能来寻找你。”
燕横波听了女人的这番话,心想道,还好黑影场这东西是真实存在的,否则这听起来真像是犯精神疾病了。
“只有你能看到吗?”燕横波问,“还是说,所有拥有更大更明显的黑影场都能看到?”
“目前为止,只有我才能做得到。我想这多少能算一种天赋。每个拥有黑影场的人,形态都不太一样。”
燕横波想起了姚解的那一片水域,里边没有任何建筑,这种具象化的花坛和玻璃穹顶还有草坪,的确和这个女人的完全不同。
这段交流结束后,尽管燕横波仍对这个女人有很多问题,比如说她是谁,她叫什么,为什么她会知道那么多关于黑影场的东西,她和应急管理处有联系吗。但她没有问,如果她了解得越多,没准她就越难以脱身,燕横波不想把自己的生活和陌生人联系在一起,黑影场对她来说仍是排除在她日常生活之外的东西。
她安静地坐着,等待那个女人下一个话题。
“你知道那两个执法人员的姓名吗?”女人问了一个让燕横波意想不到的问题。
燕横波立刻警惕起来,间谍、暗杀、收买等黑暗情节一下子涌入她的思维,她小心翼翼地问道:“你为什么想知道?你要对他们做什么?”
女人失笑,说:“你别太紧张。我知道你签了协议,但你已经打破了,和我说了很多,你难道还介意再多两个名字吗?”
“当然。”燕横波坚定地说,“我不知道你会对他们做什么。如果他们出事,那一定是我的错,我泄露了信息。”
“我保证我不会危及他们的生命。你觉得我会做这样的事吗,杀人?”
燕横波在心里嘀咕,知人知面不知心,万一你真的杀人,在花坛中的那些尸体,如果是你现实中杀害的人,那么自己恐怕也会成为其中之一。她应该从现在开始后悔自己的粗心大意吗。
“其实我本来不在意。我是不会问你他们的名字。”女人说,“我之所以改变想法,是和你有关。”
“和我?”燕横波惊讶地说,“他们只是把我当成一个普通的案子登记处理了。和我有什么关系?”
“我刚才不是告诉你,我能看见你的光晕吗。”
在燕横波的周围,她向外界蔓延的黑影,缺失了一个部分,就像被某种东西啃了一口,那里的黑影正在扭动,挣扎着要重新生长出来,可惜燕横波无法体会到黑影自身的痛苦。
“你的光晕缺失了很小的一部分。”女人抬起手,往前靠近燕横波,不过没有真正触碰到她,而是在她的耳畔虚指了一下,示意方位,“就在那,你看不见,但我能感觉到,就在这里。”
她很快又移开了自己,这使得燕横波对她的五官只有惊鸿一瞥。燕横波没有记住具体的部分,唯有整体的感觉,那是张有些漂亮,但冷淡的面孔,从中看不到对任何人的屈从。
“怎么会缺失,”燕横波说道,“我没做什么。应该说,黑影场还会缺失吗?”
她说完之后,才意识到自己没有把信息融会贯通,立刻补充道:“好吧,回收,我明白了。既然黑影场能被剥夺,那么肯定也会缺失。但他们并没有拿走我的啊?”
“所以他违规了。这就是我为什么要问你,他的黑影场是什么样,他又叫什么名字的原因。”女人说道,“我看到了你黑影的问题,我想找出答案。我没有欺骗你。”
燕横波想起了姚解,她不敢相信像姚解那样的人,居然做出了违规的事情,窃取走别人的一部分黑影,这和他表现出来的公事公办、且很不耐烦的样子大相径庭。
话又说回来,燕横波并不真正了解姚解与郎客,她和他们只是相处了这么短的时间。
如果燕横波的黑影被偷偷吞噬了一部分,那么姚解之前经手的其他人,那些被剥夺黑影场的人,会不会也被姚解扣留了?
“真是你说的这样,他违规拿走了我的一小块黑影。那对他自己有什么帮助?”燕横波猜测着说,“会跟他自己的黑影融合在一起吗?他想要更多的力量?”
“可以这么说。不然他为什么要这么做?除非他是全然无意的,那就和他的黑影场特性有关。”
燕横波听女人这么说,顿时又感觉自己先前把姚解一杆子打翻有点太快了,不能排除这个可能。她真的不觉得姚解有那么阴险狡诈,当然,也可能是她的光环效应起作用了,她对姚解的第一印象不算差。
“我相信他可能是无意的。”燕横波说,“我给你他的名字,你会做什么?”
“只是调查。”女人说道,“我想知道更多关于黑影的消息,这不光是我的个人爱好,这也是我的某种追求。你要是能告诉我,我会很感激。我甚至不要求另一个无关工作人员的名字,我只要他。”
燕横波犹豫再三,说道:“用你的名字换他的名字。”
她本不愿做一个出卖别人的人,然而姚解背后的复杂性让她很难再用纯然正面的眼光去看待。
“可以。”女人爽快地答应了燕横波的提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