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轿行得平稳,轿内一片昏暗,只有盖头缝隙透进些许朦胧的红光。
沈云芙端坐不动,耳畔是轿外此起彼伏的喧闹——沿街百姓的议论声、孩童的嬉笑声,还有护卫们沉稳的脚步声,交织成一片鲜活的市井图景。
不知过了多久,花轿忽然颠簸了一下,随即速度放缓。阿蛮的声音隔着轿帘传来,带着几分雀跃:“姑娘,到定北王府门口啦!”
沈云芙嗯了一声,指尖下意识地攥紧了衣袖。
轿帘被掀开,一道清冷的男声响起:“请新娘下轿。”是宋青的声音。
阿蛮连忙上前,搀扶着沈云芙走出花轿。脚下踩着红色的毡毯,一直铺向王府大门。
沈云芙抬眼望去,隐约见朱漆大门敞开,门楣上悬挂着巨大的“囍”字,两侧的石狮子被红绸缠绕,王府内院传来隐约的丝竹声,比沈府的布置更显气派。
宋青走在前方引路,沉声吩咐身旁的丫鬟:“带王妃去喜堂。”
两个身着粉色衣裙的丫鬟应声上前,一左一右扶着沈云芙,动作轻柔却带着几分疏离的规矩。
阿蛮提着裙摆紧紧跟随,目光好奇地打量着王府的景致,嘴里小声对沈云芙说:“姑娘,王府好大呀,比沈府气派多了。”
沈云芙没有回应,只是顺着丫鬟的指引迈步。
穿过雕梁画栋的回廊,绕过栽满奇花异草的庭院,最终来到一座宏伟的厅堂前。厅堂内灯火通明,红绸挂满梁柱,正中央的高台上摆放着两张太师椅,却空无一人。
“王妃请在此等候,王爷随后便到。”领头的丫鬟扶着沈云芙站在堂中,恭敬地说了一句,便与其他丫鬟一同退了下去。
阿蛮凑到沈云芙身边,压低声音道:“小姐,王爷怎么不在呀?”
沈云芙刚要开口,忽然听到一阵车轮滚动的声音,伴随着沉稳的脚步声从后堂传来。
她下意识地挺直脊背。
车轮滚动的声响越来越近,混着脚步声停在喜堂入口。沈云芙垂着眸,视线透过盖头下缘的缝隙望去,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双玄色云纹靴,靴面绣着细密的金线,在灯火下泛着冷光。
紧接着,一道身影被人推着上前,停在她身侧不远处。
是萧玄戾。
他今日换了一身正红色喜袍,衣料是上好的云锦,绣着暗纹龙凤,领口袖口缀着珍珠滚边,衬得他肤色愈发苍白。
只是那喜袍穿在他身上,却难掩他周身清冷的气场,反倒添了几分疏离的华贵。
宋青上前一步,对着满堂宾客拱手道:“吉时到,新人拜堂!”
两旁的宾客立刻安静下来,目光齐刷刷地落在两人身上。沈云芙能感觉到萧玄戾的视线扫过她,带着几分审视,随即又移开。
喜娘高唱着仪式流程,声音高亢喜庆:“一拜天地——”
沈云芙依言俯身,身旁的萧玄戾也被侍从轻轻扶着,缓缓弯下腰。盖头下的视野有限,她只能看到地面上红色的毡毯,和萧玄戾垂在身侧的手——那只手骨节分明,指尖泛着微凉的白,紧紧攥着轮椅的扶手。
“二拜高堂——”
高台上的太师椅依旧空着,想来是萧玄戾父母早逝,这一拜不过是走个过场。
两人再次俯身,厅堂内响起宾客们的窃窃私语,大多是议论萧玄戾的身体,或是揣测这位替嫁王妃的来历。
“夫妻对拜——”
沈云芙挺直脊背,转向萧玄戾的方向。盖头的缝隙中,她能清晰地看到他苍白的面容,眉峰微蹙,眼神沉静得像深潭。他被侍从扶着,与她相对而拜,红色的喜袍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短暂地交叠又分开。
拜堂礼成,喜娘高声喊道:“送入洞房——”
宋青示意丫鬟上前,搀扶着沈云芙转身。她下意识地回头望了一眼,透过盖头的缝隙,看到萧玄戾已被侍从推着转身,轮椅的车轮碾过毡毯,朝着后堂而去,红色的喜袍在他身后拖曳出一道长长的影子。
阿蛮连忙跟上,扶着沈云芙穿过人群,朝着新房的方向走去。身后的丝竹声和宾客的喧闹声渐渐远去,前方的回廊寂静无声,只有脚步声和裙摆摩擦的声响,在夜色中缓缓回荡。
阿蛮扶着沈云芙走进新房,一股浓郁的熏香扑面而来,混杂着花果的甜气。
屋内布置得极为喜庆,红烛高燃,映得满室通红,墙上贴着大红的“囍”字,被褥、帐幔皆是绣着鸳鸯戏水的红绸,连桌上的茶杯都透着喜庆的红色。
“姑娘,您先坐会儿。”阿蛮扶着沈云芙在床边坐下,小心翼翼地替她整理了一下裙摆,“我去看看外面有没有热水,给您倒杯茶解解渴。”
沈云芙微微颔首,阿蛮便转身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房门。屋内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红烛燃烧时发出的“噼啪”声响。
她端坐床边,盖头依旧覆在头上,视线被局限在一片朦胧的红色中,只能隐约看到脚下红色的毯子和床前的踏板。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随即房门被推开。
沈云芙以为是宋青推着萧玄戾来了,实际上是阿蛮端着一个托盘走进来,托盘上放着一杯热茶和几碟精致的点心。
“小姐,外面宾客还多,王爷怕是要应付一阵子才会过来。”阿蛮将托盘放在桌上,拿起茶杯递给沈云芙,“您先喝点茶,垫垫肚子,免得一会儿饿了。”
沈云芙接过茶杯,指尖触到温热的杯壁,暖意顺着指尖蔓延开来。
她没有揭盖头,只是把杯子从盖头下方伸进来,抿了一口茶,茶水的清香冲淡了些许熏香的浓郁。
阿蛮在一旁站着,有些局促地搓了搓手:“姑娘,这王府的规矩比沈府多,我刚才听丫鬟们说,晚上还要等王爷来揭盖头、喝交杯酒呢。”
沈云芙嗯了一声,只是将茶杯放在桌上。
她能想象到萧玄戾应付宾客的场景,那位手握重权却身有残疾的王爷,面对满座宾客的虚情假意,不知会是何种模样。
屋内的红烛燃得正旺,光影摇曳,映得墙上的“囍”字忽明忽暗。
红烛的光晕在地面投下晃动的影子,屋内静得能听见烛芯爆裂的细微声响。
沈云芙端坐床边未动,忽然听见阿蛮在外间“哎呀”一声低呼。
“小姐,好像是王爷那边过来了!”阿蛮声音里带着几分紧张,快步走到沈云芙身边,伸手替她抚平裙摆上的褶皱,指尖因匆忙而微微发颤,“我得赶紧出去候着,免得冲撞了王爷。”
沈云芙微微颔首,阿蛮又仔细理了理她肩头的衣料,确认没有不妥后,才转身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关门时特意放轻了力道,只留下一道细微的“咔嗒”声。
屋内再次陷入寂静,只是这寂静中多了几分无形的张力。沈云芙能清晰地听到远处传来的脚步声,夹杂着侍从低声的应答,正一步步朝着新房的方向靠近。
那脚步声沉稳有序,间或伴随着轮椅滚轮碾过地面的轻响,在寂静的回廊里格外清晰。
随着声响越来越近,沈云芙指尖轻轻攥住了身下的锦被。
红盖头依旧覆在头上,将她的视线局限在一片朦胧的红色中,只能看到门口的光影渐渐被一道高大的身影挡住。
房门被轻轻推开,一股淡淡的墨香混着些许酒气飘了进来,与屋内的熏香交织在一起。轮椅滚轮的声响在门口停住,紧接着,一道清冷的男声响起,带着几分酒后的微哑:“都退下吧。”
门外传来侍从们躬身应答的声音,随即脚步声渐渐远去,整个新房便只剩下沈云芙与来人两道呼吸声,在红烛的映照下,静静流淌。
沈云芙抿了抿唇,唇瓣触到盖头粗糙的布料,心底那点莫名的紧张顺着血液蔓延开来。她能感觉到轮椅上的人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带着审视的重量,不由得暗自思忖,他未必不清楚这场婚事的内情,沈家替嫁的心思,在他眼中或许不过是一场拙劣的算计。
身下的锦被铺着一层花生、红枣与桂圆,棱角硌得人坐不安稳。她忍了片刻,终是轻轻挪了挪位置,裙摆摩擦着床沿,发出细微的声响。
就在这时,一道沉稳的男声忽然在屋内响起:“王爷,是否需要为王妃揭盖头?”
沈云芙心头一怔,才惊觉屋内除了她与萧玄戾,竟还有第三人。她循着声音的方向望去,透过盖头的缝隙,隐约看到一个玄色身影立在轮椅侧后方,正是白日里迎亲的宋青。
萧玄戾没有立刻应答,屋内静了片刻,才传来他清冷的声音,带着几分漫不经心:“不必。”
宋青应声“是”,便不再多言,依旧垂手立在一旁,像尊沉默的雕像。
沈云芙维持着端坐的姿势,指尖却悄悄松开了攥紧的锦被。红烛的光影在盖头内侧晃动,映得那片红色忽明忽暗,她能清晰地听到萧玄戾的呼吸声,混着轮椅轻微的转动声,在寂静的屋内格外清晰。
床上的花生红枣依旧硌人,她却再也不敢轻易挪动,只能僵着身子。
回想起刚才的对话,沈云芙心头暗忖:不必?他这话是什么意思?难不成要就这样在轮椅上坐着,和我僵持到天亮?
红盖头遮着视线,连他此刻是什么神情都看不清,只觉得那道落在身上的目光愈发沉凝,像压在心头的一块石头。
她嫁来王府本就是替嫁,萧玄戾心里多半是有气的,可这般冷遇,未免也太过难堪。
床上的花生红枣硌得慌,她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只能暗自咬牙忍耐。
宋青依旧立在一旁沉默不语,屋内只有红烛燃烧的噼啪声,衬得愈发死寂。
沈云芙忍不住想,他到底要怎样?是故意刁难,还是根本不屑于与自己这个替嫁王妃有任何牵扯?若是后者,倒也省了许多麻烦,可这盖头总不能一直戴着,难道要她自己动手揭开?
念头刚起,便见轮椅转动的声响传来,萧玄戾似乎朝着床边靠近了些。她下意识地屏住呼吸,指尖又攥紧了锦被,不知他接下来要做什么。
然而等了良久都没有声音。
沈云芙深吸一口气,打破了屋内的死寂,声音平静却带着几分不容置疑的从容:“王爷若是不想动,臣妾可以自己来。”
话音刚落,便见轮椅转动的声响顿了顿。
萧玄戾原本微垂的眼帘抬了起来,眉峰轻挑,那双深邃的眼眸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随即被浓浓的嘲讽取代。
“倒是比想象中识趣。”他的声音清冷如冰,带着惯有的刻薄,“沈嘉瑶养在深闺,娇纵怯懦,哪有你这般主动的性子?果然是上不得台面的替代品,连规矩都不懂。”
这话像一根针,猝不及防地刺了过来。
沈云芙指尖微微一颤,却依旧维持着镇定,没有接话,只是缓缓抬起手,朝着盖头的边缘伸去。
宋青在一旁见状,下意识地想上前阻拦,却被萧玄戾一个眼神制止。他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攥起,显然没料到这位替嫁王妃竟有这般胆识,敢在他面前如此“放肆”。
红盖头被轻轻掀开,露出沈云芙清丽的面容。她抬眸望去,正好对上萧玄戾冰冷的视线,那双眸子里满是轻蔑与审视,仿佛在打量一件毫无价值的物品。
沈云芙迎上萧玄戾冰冷的视线,语气不卑不亢,甚至带着几分反诘:“王爷若是对我不满,大可以直接说出来,没必要拐弯抹角,显得小家子气。”
这话一出,屋内瞬间陷入死寂。
立在一旁的宋青显然没料到这位新王妃竟敢如此顶撞王爷,惊得猛地呛了一下,下意识地抬手捂住嘴,脸色涨得通红。
萧玄戾的目光骤然沉了下来,周身的寒气几乎要将屋内的红烛暖意冻结。
他冷冷地瞥了宋青一眼,那眼神锐利如刀,带着十足的压迫感。
宋青立刻收敛了神色,垂首躬身,大气都不敢出,仿佛刚才的失态从未发生过。
萧玄戾的视线重新落回沈云芙身上,薄唇勾起一抹讥讽的弧度,声音冷得像淬了冰:“小家子气?沈云芙,你倒是有几分胆子,敢这么跟本王说话。”
他顿了顿,语气愈发刻薄,“莫不是以为替嫁过来,就能在定北王府站稳脚跟?也不掂量掂量自己的身份。”
沈云芙神色未变,只是淡淡道:“臣妾身份如何,无需王爷提醒。只是王爷身为皇室宗亲,行事该有王爷的气度,这般言语讥讽,反倒失了身份。”
她话音刚落,便见萧玄戾放在轮椅扶手上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泛白,显然是动了怒。
屋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连红烛燃烧的噼啪声都变得格外清晰。
沈云芙见萧玄戾神色愈发阴沉,指尖在袖中轻轻蜷了蜷,适时开口打破僵局,语气放缓了几分:“王爷息怒,臣妾并非有意顶撞。”
她垂眸避开他锐利的视线,目光落在床沿散落的花生红枣上,声音平静无波:“替嫁之事已成定局,臣妾既入了王府的门,便是王府的人。闹下去于王爷无益,于臣妾也无好处,反倒落得旁人看笑话。”
屋内的寒气似是消散了些许,萧玄戾沉默着,轮椅扶手上的手指缓缓松开,指节处留下淡淡的白痕。
宋青依旧垂首立在一旁,大气不敢出,只觉得这位新王妃心思通透,竟能在王爷盛怒之下这般冷静地让步,又暗合着几分不卑不亢的韧性。
沈云芙抬眸看向萧玄戾,语气带着几分妥帖的分寸:“往后臣妾在王府安分守己,绝不惹事。王爷若是实在不满,待日后寻个由头,将臣妾安置在别院便是,不必今日动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