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丽卡再一次来到了空间站时,她的兄弟仍然在感叹人造重力让脚步如踩在地面上一样踏实这件事,似乎是为了转移已经几乎变得荒唐的注意力。
他们现在位于空间站临时搭建的避难区,为了避免冲突造成额外的人力物力消耗,救援组秉承以语言或是地区来分区的规则尽量安排了难民,所以劳森和艾丽卡还有爷爷很顺利地分到了一起。他们本想跟着父亲再下去一趟,但考虑到爷爷不能没人照看,他们还是听话好好待在空间站了。他们没法和爱丽丝汇合,爱丽丝此时在帮安保部的忙管理秩序,陆叔叔这个安保部顾问就更不用说,薰作为公众人物此时也抽不开身,她不仅在帮忙安抚民众,待会儿还要去支援负责广播的Wendy来播报撤离情况等各类信息。
说实话,坐立难安。救援工作虽然混乱但也高效,艾丽卡和劳森很难想象这样庞大的社会系统能够运行得如此顺利,可这也无法让现状变得更好。人挤人让空气变得浑浊,大气系统大概在全力运转了,但这密度还是让被挤在其中的劳森和艾丽卡有些难以招架。为了给还无法就医的伤员让道,大部分人是站在原地的。
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推着安置着爷爷的轮椅的艾丽卡和为了护着他们的劳森被挤到了窗边的位置。
此时,没有人在服务部的大公园散步,没有人在餐厅的咖啡角谈笑,所有舱室的灯光都为了节能而调得比较暗,不至于看不清彼此,却也并非给人‘白天’的印象。
【救援组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将位于地球的32.12亿人,实37.42亿人成功带离地球。】
舰长乔纳森老成但平静的清晰声音从广播响起。
【各位,此刻请握紧家人的手。为我们一直以来赖以生存的星球……我们美丽的地球,默哀。】
随着核弹爆炸的倒计时归0,人们静静望着舱体的舷窗外,或聚集在透明的观测长廊处,没有人说话,只有压抑的、沉重的呼吸声。人们没能来得及思考未来会变成什么样子,没来得及反应过来自己已经离开了家乡。他们都清楚,活下来的他们注定要目睹一场已知的终结。
地球,那颗巨大的、美丽的蓝色星球,如今已然悬挂在漆黑的宇宙中,在这对人类来说几乎空无一物的黑暗之中,它宁静得令人心碎。它或许不知道,毁灭的种子已经埋下,或者,它已经知道,只是沉默着等待厄运降临。
时间就像静止了一样,攥住了每个人的呼吸。
然后,第一道光在窗外绽开。
在非洲大陆的腹地,一个炽白到难以直视的光点猛地炸开,它无情地撕裂了熟悉的大陆轮廓。
第二次,第三次,直到光芒吞噬城市,吞噬山川,吞噬海洋,吞噬人类在星球下留下的文明痕迹,仿佛一切都不曾存在那样。冲击波环以爆炸中心向外横扫,在大地上留下大片不规则的黑褐色斑块,那是城市被彻底摧毁、森林被点燃后留下的焦痕,这些斑块正迅速扩大并连接成片。
北美大陆的东海岸,曼哈顿金融区一定已经化为焦土;在西欧版图上,埃菲尔铁塔的钢结构在数千度的高温中如蜡般溶解蒸发,卢浮宫的玻璃金字塔,与馆藏的无价之艺术一同在火光中归于虚无;以伦敦为中心,一道不断扩大的、扭曲空气的环扫过整个英格兰;就连亚马逊雨林也形成了一片蔓延数百万平方公里的火海。
在星球背对太阳的夜面以及晨昏线附近,数十个乃至数百个极度炽热的点同时爆发,它们的亮度在瞬间超越了大气层反射的阳光,以至于人们看见了空间站面对的视角所不能见的地球背面也闪起了不容忽视的光,就好像有无数个太阳在地球背面生长。每一个光点急速膨胀,都明确标示出一枚大当量热核武器的爆炸中心。这些短暂存在的‘太阳’迅速冷却,但其释放的骇人能量已转化为毁灭性的后果。
一时间,几乎所有人都开始回想起猩猩扎根于地球,拿起工具,开始思考,最终逐步迈向天空的故事,这一切都将变为无法证明的过去。
年轻的父母紧紧抱着年幼的孩子,幼童清澈的双眸倒映着窗外地狱般的景象,他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却能感受到父母环抱着他的手中颤抖着的悲怆。
水蓝色星球之上的光芒渐渐暗淡,炙热的空气和汽化的物质形成一个巨大的、翻滚上升的火球,犹如沸腾的气泡一般,其内部的上升气流继续拖拽着卷起的尘埃碎片穿透平流层,形成标志性的蘑菇云。无数朵不断膨胀、上升、最终连成一片的厚重蘑菇云在高层风的影响下逐渐倾斜、扩散,顶部展开巨大的菌冠。数小时内,原本清晰的大陆轮廓和蔚蓝色的海洋首先被灰黑色的条纹污损,继而迅速变得模糊不清,地球的饱和度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急剧下降。巨大的尘埃团缓慢覆盖了整个星球,那曾代表着生机的蓝色与绿色正在逐渐从所有人的眼眸中消失,被一种丑陋的、死寂的灰黄色云团取代。
最终,在不到一天的时间里,整个星球被一层厚实、均匀、几乎不透光的全球性烟尘层彻底笼罩,最后一点蓝色被彻底吞没,观测窗外的地球变成了一颗陌生的、布满污秽斑点的灰球。
黑暗中,不知是谁先发出了第一声无法再压抑的、漫长而痛苦的呜咽,接着,一片彻底崩溃的、绝望的低泣充斥了每个人的耳畔。
艾丽卡面前的爷爷呆呆望着窗外,浑浊的蓝色眼球照映着浑黑天幕中的那颗代表着死亡的星球,像是想起了什么似得,开口:“哦。”他感叹。
“内森不会回来了。”
老人的喃喃自语在一声声细小的哭声里无比清晰。
“我离开了家,他还怎么回去呢,怎么找得到我。”
说完这句话,老人将凝视着地球的目光收回,缓缓垂下了头,不再愿意看向窗外。
此时,劳森和艾丽卡紧握着彼此的手,低着头的他们已经泣不成声,混进了人群中愈来愈响的、和婴儿的啼哭糅杂在一起的哭喊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