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能留下陪妹妹,林长叙心里有些不安。不过正确的检查结果已经出来,医生也安排妥当,自己能做的都做了。
“走吧。”他低头看向那少年。
少年捂着肿起的半边脸,打着好笑的哭嗝,抬头望他,睫毛湿得一根一根黏在一起,整个人看上去又可怜又滑稽。
“先去我家凑合一晚。”林长叙强调。
少年那双湿漉漉的眼睛里,光亮一下子暗了下去。林长叙一时有些拿不准,他这是愿意,还是不愿意。按理说,这个年纪的男孩应该最要面子,可眼前这个,两条胳膊挥得跟雨刮器似的,眼泪反倒越擦越多。
“行了,这么大的人了,还哭,”他伸手在少年眼前晃了晃,“走吧,跟我回家。”
说完转身朝电梯走。身后那少年立刻跟了上来,保持着两三步的距离。
出了医院,他们沿街走了百十米才拦到出租车。两人钻进后座,林长叙麻溜地把安全带系上,然后凭着记忆报出一个地址。
车子一路往前,他的思绪又被拉回医院那一幕,他忽然意识到,今晚若不是这少年站出来,命运可能又要重蹈覆辙。
那种情况下,他总不能冲着医生嚷:
——因为我重生了,所以请一定要给她拍腰椎的核磁共振,从 L4 到 S1,全段都要,谢谢。
——X光根本看不出她这种程度的脊椎隐裂。
——再拖下去,神经就要被压迫,就要带着瘸腿过一辈子。
就算他那时候真能硬着头皮去争,说服他爸在知情同意书上签字,可该怎么解释他“知道未来”的理由?
没人会信,他只会被当成疯子。
越想越后怕。
反倒是这少年,明知要挨骂,还是站出来说了真话。林长叙心里涌起一阵感激,还夹杂着几分钦佩和担心。他想起秦阿姨离开时那副咬牙切齿的模样,明白了父亲的意图——这孩子今晚若回小饭桌,明天怕是得上社会新闻。
正想着,司机从前座探过头来:“弟弟哭成这样,摔得不轻吧?”
林长叙扭头看去,果然见那少年靠在车门边,肩膀微微耸动,一副要哭不哭的模样。他心里那股绷紧的弦啪的松了,或许是因为妹妹的命运终于没再朝最坏的方向去,或许只是因为那点单纯的感激,此时再看这张红肿的脸,竟越看越顺眼。
他看着少年在夜晚灯光下忽明忽暗的侧脸,突然生出一种冲动,想安抚一下这个命不好的小崽子。于是他顺着司机的话说:“是啊,胆子跟小猫似的。摔一下哭半天,我耳朵都快被他哭聋了。”
那少年愣愣地扭头看他,嘴微张着,一脸“我冤枉”的表情。
司机从后视镜看着两人,哈哈笑出声:“没事儿,消肿了就好了。看这模样,将来准是个小帅哥。”
这年代的司机可真会提供情绪价值啊。林长叙笑着回道:“我也这么说来着,可他不信,家里镜子都快被他照碎了。”
这回少年彻底懵了,像被人顺毛又反撸的小动物,不知道该往哪躲。林长叙从他那副手足无措的样子里找到了招猫逗狗的乐趣,他伸手在那脑袋上揉了一把:“你看,司机也夸你好看,哥没骗你吧?笑一个吧,哭这么久不累啊?”
少年眨了眨眼,嘴角终于抿出一点弧度,像一朵被雨打湿的小花。
————
出租车在小区门口停下。
这套房是林跃民事业还没起步时买的,老旧小区,地段嘈杂,好在离学校近,兄妹俩上学方便。小区的灯昏昏沉沉,楼道墙皮斑驳,扶手的铁皮被摸得发亮。看着那扇古早防盗门,林长叙有种恍然隔世的感觉——虽然他确实是。
钥匙拧进锁孔,咔哒一声脆响,门开了,一股灰尘味混着泡面味扑面而来。
林长叙抬脚踢开门口的鞋,进屋把灯全开了个遍。昏黄的灯光亮起,把乱糟糟的一切都照了个彻底。客厅沙发上堆着衣服。茶几上散着吃剩的泡面和外卖盒,塑料膜黏在桌上,油渍晕了一圈。地上还滚着两个喝空的矿泉水瓶。
“……”
两人一时间都愣在门口。林长叙沉默片刻,忍不住揉了揉眉心,低声嘀咕:“草,这屋子……跟被贼光顾过似的。”
弯腰在鞋柜里翻了半天,终于掏出一双印着大眼青蛙的毛绒拖鞋。“先凑合穿吧。”他递给少年,“我这儿的贵宾待遇,也就一双青蛙拖鞋。”
拖鞋太大,少年跟在林长叙身后,拖鞋“哒哒”地拍在地上。他走了几步,像是意识到那声音太响,脚趾一绷,鞋底紧贴地面,哒哒声立刻没了。
林长叙把外套往沙发上一扔,侧头看他:“你先坐,我去看看有什么能吃的。”
事实证明,厨房才是这房子里真正被打劫过的地方。他翻箱倒柜半天,最后只找出半袋速冻水饺、几包泡面、半打鸡蛋和一包火腿肠。他盯着眼前的“小鸡炖蘑菇”,又看了眼客厅里乖乖站着、两手贴在裤缝边的少年,觉得挺对不起人家的。
“那个......”他看着那点家底,摸了摸鼻子,走回客厅,“别光站着了,先去洗个澡吧。”
他从柜子里翻出一条干净浴巾,又塞了件自己的旧睡衣给少年。
“浴室在这边。往左是热水,得慢慢调,冷热就在一瞬间。地上的沐浴露和洗发水随便用。”
说完,他靠在浴室门边,掏出黑莓,飞快地给林跃民发短信:爸,我们安全到家了。超超那边怎么样?
想了想,又给陈术发了一条,说妹妹住院,明后天不去考试了。
陈术回得很快:靠,那你赶紧看着点。
紧接着又一条:考试算个屁。
浴室里传来稳定的水声,哗啦啦的。林长叙听了会儿,才撸起袖子走进厨房。
料包进锅,香气立刻飘开。想到那少年瘦得跟竹竿似的,他从冰箱里摸出几个鸡蛋。谨慎起见,他先磕了一个在碗里,望闻问切了一番,确定没坏,才连打三个荷包蛋,又猛丢进几根火腿肠。
这时,浴室的门啪嗒一声开了。热气先溢出来,接着才是一个瘦小的身影。那套睡衣对他来说太大了,裤腿堆到脚踝,衣袖卷了三层。头发湿漉漉的,碎发黏在额前,眼尾还带着没散的水汽,整个人像是刚从热汤里捞出来似的。
林长叙抬手指了指沙发:“过来,头发湿着会着凉。”
少年愣了一下,还是顺从地走来过来,在他身旁坐下。林长叙拽过毛巾,在他脑袋上胡乱擦了几下,又起身去翻吹风机。
热风一开,少年乖乖低着头不动。
林长叙看着那毛茸茸的头顶,忽然肯定了心里那种古怪的感觉——自己像个老父亲,在照顾什么命不好的小崽子。他高中时,也常这样给妹妹吹头发、煮宵夜。一股久违的疲惫感慢慢涌上来,那些谈成的项目、体面的职位、年终奖和公务舱,全都离他远去了。他被一键回档,被命运拎着后脖颈,一脚踹回了青春期。
命运啊,我他妈真服了你。
林长叙一把将吹风机塞到少年手里,干巴巴地说:“你自己吹,我去盛面。”
“……”
屋里暖气很足,“小鸡炖蘑菇”的香气弥漫开来,混着一点洗发水的甜味。桌上摆着两大碗方便面,上面卧着的晶莹的荷包蛋,代表着林长叙的最高厨艺。他把其中一碗推到对面:“吃吧。”
对面的少年轻轻说了声“谢谢”,低头,小口地吃起来。
林长叙看他那样,心里也有点发虚,觉得这顿饭确实寒酸,索性笑着打趣道:“害,我这手艺在家都能当主厨了。我爸连锅都懒得用,一包面,开水一冲完事。”他用筷子戳了戳面,又随口说:“我妈做饭好吃多了……不过她去首都了。”话一出口,他就有点后悔,不该在这孩子面前提“妈妈”这个词。
于是赶紧打住,扯了个新话题:“你平时都喜欢干些什么?”
少年停下筷子,抬眼看他,“这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荷包蛋,”他垂下眼睫,“是怕吃太快有声音,所以吃慢点。我没什么爱好,但我会做饭,下次做给你吃。”
说完,小心地夹起一根藏在碗底的火腿肠,往林长叙碗里送。
林长叙连忙摆手说:“哎,这火腿肠不是隐藏款。”他拿筷子在自己碗底翻了翻,指给对方看,“你看,我这碗也有。”说罢,一本正经地夹起那半截火腿肠,像个推销员似的晃了晃。
少年咧嘴笑了,牙齿很整齐,眼睛弯弯的。
看着这张笑脸,林长叙心底一软。原以为他会孤僻难相处,毕竟是那种环境长大的。可眼前这少年不仅懂事、有礼貌,还懂得感恩,就是有点爱哭……要是他和超超一个小学,说不定能经常接回家吃饭,好歹不用在小饭桌挨饿。
“你跟超超是一个学校吗?几年级了?”
“不是,”少年抬眼,视线在林长叙的蓝色校服上停了片刻,“我跟你一个学校。初中部的,初三一班。”
“哟,”林长叙挑眉,“那你多大?”
“过年就十四。”少年笑笑,像在认真汇报成绩。
林长叙“哦”了一声,脸上还算平静,心里却已狂飙了三百字的脏话。十四岁,就这小身板?秦阿姨你到底喂的啥?空气?他余光瞥到桌上的泡面,沉默两秒。好像自己也没比那姓秦的好多少……真恨不得眼前能变出一桌满汉全席。
看着少年那毫无抱怨,乖巧过头的模样,林长叙意识到自己连人家叫什么都不知道。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抬头,睫毛带着水汽:“程昭。”
“程……昭?!”
林长叙脑子里“嗡”的一声,一个画面骤然闪过——雨夜,病房门口,一个男人冷冷靠着墙,嘴角微勾,声音低沉而讥讽:“是你妹妹自作自受。”
他瞬间神经紧绷,脑中警铃大作。
不会吧?
不会是那个程昭吧?
与此同时。
小饭桌二楼拐角处,秦淑芬扔完垃圾,气冲冲往楼上走,和一个青年撞了个满怀,她被撞得一个趔趄。
“瞎了眼啊!”她抬嗓子骂。
青年男人没还嘴,只抬手扶了扶眼镜,视线轻轻落到她身后的门牌号上,侧身让开,说了句:“抱歉。”
她回到家,门一摔,仍在骂:“今天什么都不顺,都怪那个白眼狼。”
这时手机铃声响了。未知号码。
大晚上的,她没好气地接起:“喂?你哪位?”
“秦女士,”男声低沉,“我姓贺。她走之前让你把这个字烂在肚子里,你没忘吧。”
她愣住,半晌没说话。对方很有耐心,在电话那头安静等着。突然她像见了鬼,啪地挂断电话,扑到衣柜前,哗啦啦往旅行袋里塞衣服、存折和首饰,又从矮柜最底层抽出一只小铁盒,一并塞进袋口。
楼下传来汽车引擎声,她掀帘往外看,一辆黑车停在阴影中,日行灯一明一灭。她倒吸一口冷气,抓起旅行袋,打开门,想从侧楼道冲下去。可刚一露头,两道黑影把门框一占,她后颈一麻,眼前一黑,整个人软了下去。
旅行袋砸在地上,铁盒从袋口滑出半寸,磕地弹开,一枚戒指啷当啷地打着转,在门口停住,内圈细细刻着一个字: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