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是一年到头不落冷清的地方,黎谬加一早便随陪诊人员和母亲等候在瑞金医院的乳腺外科专家诊室外。
“请04号沈美萍到…就诊。”
叫号声在此时响起,黎谬加扶着母亲起身。就在这时,包里的手机咋然响起。沈美萍不耐地瞥了一眼,抽出了手。黎谬加下意识地摸出手机,屏幕上面跳动的名字让她心脏骤然停跳了一拍 ——
是易佯。
但此刻她无暇他顾,下意识地便摁段了来电。
“沈女士,你目前的情况,我们还是强烈建议进行根治性手术,配合术后必要的放化疗,这是目前提供最大生存机会的方案。”张主任语气温和,措辞谨慎,将影像片子上那个不容忽视的阴影指给沈美萍看。
沈美萍今天穿着一身质地优良的羊绒衫,珍珠耳钉点缀得恰到好处。她坐姿优雅,双手交叠放在膝上,脸上带着一种近乎完美的、饱受困扰却又努力维持体面的表情。
“张医生,您的话我明白的呀,”她的声音轻柔,带着恰到好处的忧虑,“只是…手术嘛,我心里总是有些害怕的。毕竟…这也不是个小手术。而且,我听说化疗也非常辛苦,对身体损伤很大的。我在想,是不是有…更温和一点的办法?比如,免疫疗法或者靶向药、放疗这种?”
在外人面前她的母亲向来“通情达理”,黎谬加暗自吐出一口沉闷的浊气,放下心来,掏出手机想要给易佯发去信息。
却在第一时间看到了易佯率先发来的一张照片,是浦东机场的到达口,毫无构图的随手拍摄,带着一种风尘仆仆的仓促感。他就用这张图,宣告了他的到来。
此刻他已经与她呼吸着同一片地域的空气。
黎谬加深吸一口气,按动屏幕向他发送了她的决心 —— “瑞金医院乳腺外科205诊室”。
没有一句解释,任何一个多余的字都像是她还在犹豫。但她已决意要她把她人生中最混乱、最不堪、最真实的混乱铺陈开来。
做完这一切,她将手机塞回口袋,重新抬头面对眼前的烂摊子,仿佛什么也没发生。只是胸腔里那颗心脏,开始不受控制地狂跳。
张主任仍在耐心地解释:“沈女士,我理解您的顾虑。免疫和靶向都是目前比较先进的治疗方案,但也要根据基因检测来看是否符合免疫或者靶向治疗的标准…”
“您的报告我也看了,靶点很明确,靶向药确实可以作为一个治疗手段…但手术是为了最大程度清除病灶,降低复发风险,这是最直接有效的方案。当然,如果您对外形有担忧,我们现在也有非常成熟的□□重建技术,可以在切除手术的同时或后期进行,外观上可以做到很大程度的修复…”
黎谬加顺着医生的话头看了一眼一旁的陪诊人员,那青年很机敏,似是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阿姨,张主任是咱们瑞金乳腺方面最权威的专家,他提出的方案肯定是最优的。化疗呢,虽然过程会辛苦一些,可能会掉头发,但是现在假发做得非常逼真,几乎可以以假乱真…”
黎谬加也趁势说道:“妈,我和爸都需要你好好的。”
可就是这一句话,却好像点燃了密闭空气中的面粉,让一切暗涌爆开。
“需要我?”沈美萍脸上的优雅表情瞬间出现了裂痕,声音陡然拔高了一丝,带着一种被戳穿最深层恐惧的尖锐,“你们需要我什么?需要我变成一个没胸没头发、不男不女的怪物吗?!黎谬加,你说得轻巧!顶着假发,挂着假东西,走出去让人在背后指指点点,笑话我沈美萍落到这步田地?!这就是你们需要的‘好好的’?!”
她像是完全忘记了医生的存在,情绪激动起来,手指无意识地绞紧了衣角,那些隐藏在“通情达理”下的偏执像是一座不管不顾的活火山,向着每一个靠近她的人喷涌而来。
“妈!你能不能理智一点!这是要命的事情!”黎谬加的声音止不住的上扬。
“命?我的命不值钱!没了女人的样子,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你们都不懂!都不懂!”
“那我们呢?!我呢?!”
“…我自己的身子我自己知道!用不着你们来安排我怎么死!”
黎谬加从未觉得自己母亲的声音那样刺耳过,几乎要刺破她的耳膜。
“你爸…他说不定还巴不得我这样吧?你看看现在几点了?他说会来会来,来了吗?”
“…你躲在牛津的时候,他一星期四五天的躲在外面!现在都来关心了?”
“我要是死了不是更好?你去搞你那什么破学术,你爸去找那狐狸精…”话头到此猛地刹住,沈美萍像是勘勘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脸色瞬间涨红。
诊室里的气氛急转直下。陪诊人员的脸上精彩纷呈,张主任微微蹙眉,依然保持着专业的沉默。
黎谬加哑然,她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些什么,好像所有的劝说,无论出于理性还是情感,都只是无力的被堵在一面铜墙铁壁前,显得苍白可笑。
许久的窒息寂静后,黎谬加才幽幽突出了一句:“妈,我需要你活着。”
那是她内心的小女孩最后的哀求。
“但我不想要活得不人不鬼!”沈美萍答得毫无犹豫。
那些积聚的所有压力、疲惫、委屈和愤怒在这一刻掀翻了黎谬加始终飘荡的心,她猛地站起来,椅子腿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声响,朝着母亲嘶吼出来,声音撕裂般沙哑:
“你自己的命,你自己决定吧!”
黎谬加无法再在这个令人窒息的空间里多待一秒,她猛地转身,一把拉开诊室的门,冲了出去。
诊室的门被用力甩上,她低着头,收势不及,一头撞上了某个宽大的身躯。
鼻尖被胸膛撞得发痛,一股熟悉的、带着清冽烟草气和长途跋涉风尘的味道瞬间将她包裹,但黎谬加并未察觉。她下意识地想要道歉,慌乱中抬起头 —— 易佯就这样站在她面前。
他的头发有些凌乱,眼下带着浓重的青黑,大衣的领子竖着,带着室外的寒气。他瘦了太多,看起来疲惫而憔悴,但那双深褐色的眼睛正死死地盯着她。
所有的声音都卡在了喉咙里。黎谬加张了张嘴,未吐出的抱歉成了呜咽,滚烫的眼泪却毫无预兆地、决堤般汹涌而出。眼泪向开了闸的水库疯狂地往下砸。
她在迷蒙的泪水中死死望着他,像是一个在茫茫雪原中跋涉了太久,终于看到一线灯光的旅人。
易佯的眼底有太多的心疼。他在诊室外勘勘听到了几句,却已足够心痛她的无声崩溃。然后,一切都像是撒丁岛的重回旧梦,他一把攥住了她冰凉的手腕,拉着她,转身就走。
他的步伐很大,很急,几乎是半拖半拽,带着她穿过行人来去的走廊,无视周围偶尔投来的诧异目光。黎谬加任凭自己此刻做一只木偶,任由他拉着,掌心传来的温度,就是她唯一的线。
他推开一扇沉重的防火门,将她带入空旷无人的安全楼梯间。混凝土结构的空间带着门板重重扣上的回声。
外面的纷扰在身后隔绝。
易佯转过身,在黎谬加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之前,伸出双臂,紧紧地、紧紧地将黎谬加箍进了自己的怀里,他抱得那么紧,紧得几乎让她喘不过气,紧得仿佛要将她揉碎,要让他们几乎要融为一体。
他的手重重扣住她的后脑勺,将她的脸用力按在自己还带着寒气的大衣上。
“哭吧。这里没人。”
黎谬加像是被摁下开关,一直被强行压抑的呜咽,终于冲破了喉咙,变成细碎而破碎的声响,在他怀里闷闷地传来。她伸出手,紧紧地揪着他大衣一角。
从来就不是她救了易佯,而是一样救了她,在撒丁岛如是,此刻亦如是。
易佯的下巴抵着她的发顶,一动不动,只是松了松手臂的力道,用自己整个身体为她构筑了一个临时却坚固的避难所。
黎谬加的哭声渐渐低了下去,变成间歇的抽气,终于归于平静。但她依然没有松开抓着他衣角的手。
直到感觉到怀里的身体不再颤抖,呼吸逐渐平稳,易佯才微微松开手臂轻拍她的后背,低下头,看着怀里的人,一下又一下地拍着,像是在安抚一个尚在襁褓的孩子。
黎谬加抬起泪痕狼藉的脸,眼睛和鼻尖都是红的,看上去一碰即碎。
易佯专注地看她,像是要将她刻印进眸子,他抬起手,用指腹有些粗糙地擦去她脸颊上的泪痕。那动作并不温柔,甚至带着些许笨拙,眼神却深得令人心颤。
此刻的沉默胜过所有的语言。
许久之后,易佯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却带着他一贯的调笑:“所以,‘随机触发的毒气装置’…指得是这个?”
黎谬加的身体几不可查地颤了一下。她看着他,看着他那双仿佛能看穿一切的眼睛。没什么可再遮掩的了,不是吗?一无所有的人本就无可失去,为什么不一往无前呢?
终于她开始诉说。声音很轻,很平缓,像一个旁观者在陈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从父亲黎文博的长期缺席、另一个家庭的存在,到母亲沈美萍的偏执、对疾病的抗拒和病态的表演欲,再到她自己如何在这样的家庭泥潭中挣扎,被恋人重伤,又如何被确诊重度抑郁,如何被一点点拽入深渊。
她将三维的自己铺陈为一张二维的平面,展开她的每一个皱褶,每一处阴影。
“…在撒丁岛和你做潜伴那天,其实我是在为自己制造一场意外死亡。”
她长长地吁出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她抬起眼,勇敢地、直直地望进易佯深不见底的眼眸,问出了那个盘旋在心底许久,决定她最终命运的问题:
“现在,你都知道了。我的家庭就是这样,一团烂账。而我自己…也是一个需要靠药物才能维持正常的病人。这样的我,你也喜欢吗?”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她把自己最真实的、布满伤痕的内里,完全暴露给他,等待着他的最终宣判。
观测者已经打开了盒子,看到了里面最真实的景象。现在,轮到他来决定,这只“猫”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