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之后,易佯终于燃尽暴烈,沉沉睡去。手臂紧紧圈着他,带着近乎本能的占有欲,仿佛圈住了什么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
黎谬加感受着周身的酸软与疲惫,身体像被拆解重组过,向她传来困倦的讯息。但大脑却不知疲倦的、亢奋的高速运转着。
毫无睡意,甚至是一种过度亢奋的清明,与之前无数个被抑郁迷雾和睡眠障碍笼罩的夜晚截然不同。更像是一腔盛满微甜气泡的汽水,饱胀且汹涌地在她的胸腔内盘桓涌动。
黎谬加想到倪璟说的那句“痴缠交战,不得安宁”,也许她就是在修阿修罗道,与人生、与抑郁交战,也与易佯交战。爱就是找一个势均力敌的对手,互相缠斗又交付后背。
沉睡的猛兽此刻褪去了危险的棱角与偏执的阴郁,显出一种近乎孩童般的沉静与无害。她静静地偎在他怀里,一动也不敢动,生怕惊扰这片刻的宁静。
核爆最初阶段已经过去。核裂变所产生的高温等离子体将他们冲撞得骨血相融,然而冲击波的余韵仍在她心头蔓延。
目光成了唯一的触角,在昏暗中贪婪而细致地描摹着他的轮廓。
微卷的深褐色发丝柔软地贴伏在他的额角与面颊,像某种大型犬类温暖干燥的皮毛,惹得黎谬加心头微动;浓密的眉毛即使在睡梦中也微蹙着,刻印下一道小小的悬针纹;他的睫毛很长,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更深的阴影,掩去了清醒时常有的那种讥诮和锐利;再往下,是高挺的鼻梁,和那双不久前还在以疾风暴雨之势烙印遍她全身厚唇 —— 微微张开着,隐隐吐露出些许温热,拂过她的发顶。
黎谬加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确凿 —— 这就是爱的模样。
不是邹言那种,正确、光鲜、如同精美橱窗里的陈列品般的“合适”。而是像地心的滚烫岩浆,炽热、暴烈、同时携带着毁灭与重塑力量的混沌。
她回想自己过往的人生,就像是一列行驶在既定轨道上的列车。害怕脱轨、害怕失序,以为既定轨道的行驶方向必然能抵达幸福。可既定的轨道为她带来了什么呢?
一个搁浅的人生。
她终于对自己诚实 —— 不脱轨的话,我就要失去自己了。
她不知道自己就这样和易佯相拥了多久。厚重避光的窗帘将牛津午后的天光严密地阻隔在外,只在边缘泄漏一线稀薄而暧昧的光,那里尘埃浮动。时间被凝滞在这方私密的小小天地里,失去了流速。
她几乎快要在这温暖的桎梏里再次沉沉睡去。然而,一丝若有若无的忧虑,像细微的电火花,开始在她过度清醒的大脑皮层下噼啪作响 ——
倪璟。
她被易佯那样不管不顾地从公寓里拖拽出来时,手机还悄然安置在床头。数小时的失联,对于毫不知情的倪璟而言,不啻于一场绑架。以倪璟的性格,怕是早已急得火烧眉毛 —— 她必须给倪璟报个平安!
黎谬加小心翼翼地挪开那只将她牢牢拢住的手臂,动作缓慢得像是《疯狂动物城》里的那只树懒闪电。她一寸寸地挪动身体,像一只试图不惊动露珠的蝶。
易佯在睡梦中含糊地咕哝了一声,手臂下意识地收得更紧,眉头也蹙得更深。黎谬加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屏息凝神。好在,他并未醒来,只是更深地陷入枕褥之中。
终于成功地抽身而出,冰凉的空气瞬间包裹住了黎谬加裸露的肌肤,激起一阵细小的战栗。她摸索着捡起散落在地上的衣物,匆匆套上。
客厅里更暗。
她借着从门缝透进的微光,摸索到书桌前,打开了易佯的笔记本电脑屏幕。冷白的光亮起,刺得她微微眯起眼。登录Skype的过程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长。时间显示,已是下午两点一刻。
找到倪璟的头像,她快速键入消息,力求简洁,先稳住对方:
[璟璟,我在易佯这儿。]
[晚点回来。放心。]
消息刚显示送达,几乎就在下一秒 ——
噔噔~噔噔!
尖锐而急促的视频请求铃声猛地炸,黎谬加吓得手一抖,几乎是条件反射地狠狠按下了静音键,随即慌乱地扭头望向卧室的门,耳朵竖起来,捕捉着里面的动静 —— 幸好,只有一片死寂。易佯似乎没有被惊扰。
她抱着发烫的笔记本电脑,仿佛一个初入行的盗贼,赤着脚慌慌张张地溜进浴室,反手关上了门。狭小的空间里,只有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她深吸一口气,按下了接听键。
屏幕亮起,映出倪璟的脸。但预想中带着嗔怪和焦急的吐槽并没有出现。画面那头的倪璟,头发有些凌乱,眼睛明显红肿,眼神里是一种混杂了极度担忧、如释重负和某种更沉重情绪的光。
“宝!你没事就好!吓死我了!我差点就要报警了!”倪璟的声音又急又快,带着一丝哭腔,根本不给黎谬加插话的机会,“听着,宝,你先稳住,听我说,千万别急…是,是你家里出了点事…”
黎谬加的心猛地一沉。
“早上你爸给你打了好几通电话,我怕有什么十万火急的事,就替你接了…”倪璟的声音开始发抖,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艰难地组织语言,“是阿姨…她…她查出了…乳腺癌。已经做了穿刺,免疫组化结果也刚刚出来…情况可能…”
倪璟后面说了什么,黎谬加已经听不清。“乳腺癌”,多么简洁的三个字,却像三颗冰冷的子弹,接连射入黎谬加的胸膛。将她那二十多年来练就的理智与冷静彻底击碎。倪璟的声音变得模糊而遥远,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
倪璟后面又说了些什么 —— 已经不重要了。任何一个与“癌”字沾边的诊断,本身就已经是一场巨型风暴。
“璟璟!”她猛地从这如濒死般的真空里抽离过来、粗暴地打断倪璟,声音是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尖利和慌乱,“你能现在来接我一下吗?立刻!地址是…Parks Road…2A。”
大脑彻底过载,只剩下最本能的驱动 —— 回家。立刻回家。
“带上我的手机!还有…护照!在书桌第二个抽屉里!”她语无伦次地补充,“还有…帮我随便带一套衣服过来…”
视频那头,向来咋咋唬唬的倪璟此刻却比她冷静太多:“好!你等着我,别慌!我马上到!十五分钟!”
屏幕黑掉。
黎谬加僵立在浴室冰冷的瓷砖地面上,看着镜子里那个面色惨白、眼神空洞、头发凌乱的女人。几分钟前那充盈于胸口的爱恋与满足,被一种彻骨的寒意彻底取代。
她仿佛在镜子里看到了母亲的脸 —— 那张总是混杂了关心与控制、牺牲与勒索、挑剔与否定的永不满足的脸。
但当那张脸与“癌症”这个可怕的字眼交织叠加时,黎谬加切身感受到了两个黑洞的合并。互相环绕形成的引力波将周围的时空彻底扭曲,她无法思考任何,只剩下慌乱又复杂的五味杂陈。她还是很爱她,很害怕失去她 —— 哪怕她常常撕裂她。
她机械地走出浴室,像个游魂一样在客厅里踱步。安静的空间里因这急躁的踱步声而显得更为寂寥。那扇紧闭的卧室门后,是她刚刚确认的爱恋,是暴风骤雨后的宁静港湾。而门外的世界,一场真正的风暴已经降临。
这是黎谬加人生里少有的慌乱时刻,思绪纷乱得像一团解不开的毛线球。时间在极度焦虑中被无限拉长,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
直到倪璟轻轻的敲门声响起。极其轻微、却清晰可辨。两下,又两下。是倪璟和她约定的暗号。
黎谬加像被电击般弹了起来,冲到门边,猛地开门。
倪璟站在门外,气息微喘,脸上带着奔波的痕迹,但眼神无比镇定。她将一个沉甸甸的背包塞进黎谬加怀里 —— 里面是手机、护照、还有叠放整齐的衣物。
“车就在楼下等着。最快去希斯罗的航班在三小时后。机票我已经用你手机上的App订好了。”倪璟的话语简洁、高效,不容置疑,“我跟你一起回去。我陪着你。”
没有多余的问题,没有此刻不合时宜的安慰。只有最坚实的行动和支持。来自挚友的,真正的Safety Net。
黎谬加慌乱点头,手指冰冷,甚至无法说出一句完整的“谢谢”。她几乎是凭借着本能,抓过背包,踉跄地踩着来时的那双夹脚拖鞋,跟着倪璟走出了公寓。
就在门即将合上的那一刹那,她下意识地回头,朝那扇紧闭的卧室门投去最后一瞥。
门缝底下是漆黑的寂静。易佯此刻还在沉睡。
一个模糊的、关于“道别”或“解释”的念头,如同微弱的水泡,刚要从她混乱不堪的脑海深处浮起,就立刻被更汹涌的、关于母亲病情的焦虑和恐慌彻底淹没、击碎。
她太乱了。乱到无法思考任何除却“立刻回家”之外的事情。
“咔哒”一声,门彻底在她身后关上。这件暗室公寓和它主人臂弯里空余的、尚存一丝温热的梦境,都重归一片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