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玫瑰记 第3章 照顾

“阿兄！”

“阿兄！”

“对不起……”

崔承戟在梦魇中急急呼唤兄长崔守锋的名字，八年前的记忆如波涛般在他脑海中汹涌反复。

窗外天色已暗，万字纹窗棂间漏进几线月光。

宝音端了盆凉水走近，脚尖轻轻踩碎琉璃月光。她拧干帕子贴在崔承戟额上，却被他滚烫如烧炭的手攥住腕子。

“……冷……阿兄，密州好冷……”崔承戟烧得糊涂。

密州，是阿耶殉城的地方，是宝音破碎童年的缘起之处。

宝音低下眸子，握住二叔的手，轻声：“二叔放心，宝音会给阿耶阿娘报仇。”

她想起自己藏在宋家库房里的瓦罐——那是她偷食剩饭时无意间发现的红头蚁。

如果昨夜二叔不来救她，宝音会安静地等待一个晴朗有风、适合放火的夜晚。她会将红头蚁放在仇人枕下，待红头蚁啃噬他们的脸骨时，大火会吞噬他们的身体。而表小姐崔宝音因住处偏远，躲过火劫。

此后，宝音新生。

或许昏迷中的崔承戟听懂了宝音的弦外之意，他反握住宝音的手，扯过她的腕子往心口上按。

掌心猝不及防地贴上一层灼热肌肤，宝音耳垂腾地红了。她想抽回手，又怕扯裂他肩上的箭伤。

原来冷面少卿崔承戟的胸膛，比寻常人壮实，心跳也比寻常人急三分。

宝音将头轻轻枕在崔承戟结实的臂膀，呼出一口气。她想到被困在地窖的那七天里，无数次向天上的功曹仙官祈愿——她要活着，她要找到朝廷扣留援兵的秘密。

“二叔，我在地窖里发过愿的。谁给我一口饭、救我一条命，我就还他一条命。”

“二叔，你救了宝音两次。”

待宝音堪堪入眠时，她感觉到崔承戟的体温骤降，此刻枕着的那条手臂寒如玄冰。宝音支臂坐起，郎中说过，冷是最难熬的，熬过冷，这位大人的命就保住了。

宝音得帮二叔熬过去！

她翻遍行李木箱仅找到一条厚毯。崔承戟身材颀长高大，那毯子遮到脖颈便遮不住脚，盖住脚就露胸膛。宝音一咬牙，解了罩衫钻入厚毯抱住他。

少女的体温和淡淡桂花香钻进鼻尖，意识模糊的崔承戟本能地往唯一热源贴。他在梦中身处冰山之巅，临将冻死之际，忽而有一株桂花树，树下温暖如春。他坐在树下，拼命汲取暖热。梦外，他紧紧箍住宝音，恨不得将她揉进身体里。

他身上的冰凉让宝音止不住打颤，她觉得自己五脏六腑都快要被按碎了，但宝音很欢喜，她在报恩，她在还二叔的一条命。

宝音拥有的东西很少很少，吃的穿的都是别人施舍的，但好在身体是宝音自己的。她会用自己的东西回报二叔。

当窗外打更梆子声响起时，宝音只迟缓了几瞬便睁开双眼。她起身坐在床沿，不多时，榕参捧一碗苦药悄悄瘪进来。

宝音双手接过药碗，轻声道：“榕参，你去睡吧，这里有我。”

榕参压低了声音：“小姐，还是你去休息吧，后半夜大人就交给属下。”

宝音未答，而是转了话头：“你查到昨夜下毒的刺客了吗？”

郎中说，崔承戟所中之毒属慢毒，发作慢，无色无味极难察觉，方便掩盖下毒之人。毒发后冷热交替，撑不住的就丢性命，若能撑住，便有医治可能。只是如今尚无解药，恐怕得去京都请御医们诊治。

榕参皱眉摇头：“倒是有个死了的刺客，在他身上查出这个东西。”他掌心一只翠绿荷包，角落赫然绣一匹柳叶马头。

宝音一惊：“这是郑家的东西。”她解释道：“我大舅母郑太太的娘家，她家喜欢用柳叶马头的记号。”

榕参眸子蓦然晶亮，他将药碗交到宝音手中：“属下这就去查。”

宝音捧着药碗回去，只见崔承戟抬手抵在额前，蹙眉喘气。他已从梦魇中脱身，只是意识尚且模糊。他记得自己救了宝音，后面的事却是朦朦胧胧。

药匙抵到唇边，崔承戟感到一阵涩苦，偏过脸：“……苦。”

“二叔病死了，就没有人照顾宝音了。”宝音说得可怜。

崔承戟立刻仰脖饮尽，这药苦得他睫毛乱颤。下一瞬却有桂花糖香溢满唇口。

“还苦吗？”

“甜。”他闭着眼哑声呢喃。

崔承戟彻底清醒是翌日辰时。彼时鸟雀嘤啭，一缕熹光穿透窗格，正洒在宝音瘦弱的脊背，像铺了层迎光闪烁的金粉。

她趴在他的手臂上，鼻息平匀地睡着，手腕处一片青紫——昨夜他箍的。崔承戟心口一紧，宝音不该跟着他受这些罪。

“宝音？”他轻声唤。

那边却不觉动静。

她累得很了，为了照顾崔承戟几乎熬了半夜，此刻撑不住睡着，只怕春雷滚滚才镇得醒她。

崔承戟将宝音抱起，轻缓放置在拔步床内侧，掖好被角。他正要起身，门外传来榕参的声音：“大人，靖州刺史邬大人来了。”

崔承戟解下帐幔，遮住卧在里侧的宝音。他坐在床沿，略理仪容，道一句：“请。”

不多时，靖州刺史邬立同步入。他约莫四十岁左右光景，目光清朗精明。见崔承戟坐于床沿，床幔却捂得严实，影影绰绰掩着身后略略凸起的小山，不由勾了唇角。邬立同错开眸子，作个平揖：“崔少卿身体无恙否？”

崔承戟点头：“想来已过生死关了。”

“今晨获悉大人受伤，某心中不安，特来拜见。”邬立同抬眸，“大人今番至靖州查私铸银锭案，陛下与殿下都关心得紧。”

“有劳大人关心。陛下圣命所负，承戟莫敢懈怠。”崔承戟咳嗽一声。

邬立同呵呵笑：“昨日悉知宋氏数罪，实乃某御下不严之责。今严查靖州府衙，又得新证。”他从怀中取出一本卷宗，交由榕参，“宋宗武的赌坊账册，少卿可要细查？”

榕参双手奉上，崔承戟不动声色地推开：“邬大人连泊在靖州港的那只漕船都查清了，本官何须费心？”

邬立同瞳孔皱缩：“我……”

崔承戟笑开，嘴唇因受伤而泛白：“邬大人不必忧心，灰烬比活人听话，您以为呢？”崔承戟行至桌前，拢袖焚卷宗：“本官三年前便见过一份赌坊账册，怕是与邬大人这份——”他一字一顿：“大同小异。”

邬立同颤抖的瞳孔中，火舌瞬间吞噬卷宗。他转了话头，强笑道：“听说崔少卿此番过来，还为了接家中女孩儿？”

“我长兄的孩子。”

“不知年岁几何？”

“十二。”

邬立同略一沉思：“倒巧了。”

崔承戟难得抬眸：“哦？”

邬立同忙赔笑：“我家中有几个孩子，这两年也到议亲的年岁了，看到适龄的孩子，总不忍住琢磨这些事。人啊，到了一定年纪，也不想那些仕途什么的，只知道琢磨儿女亲事了。”

崔承戟干笑两声：“她还小。”

“少卿大人膝下无子，怕是不知道。东宫现有两个皇孙，一个十三岁，一个刚满十一，殿下与太子妃娘娘已开始相看了。我们靖州王老太傅的嫡孙女，上月刚接去京都二房家，说是要做公主伴读，也是才十二岁的年纪。”

崔承戟却笑不出来了，他确实从不曾在这些事上留意过，或者说，他从未考虑过宝音的亲事。在他心中，照顾好宝音就是让她吃好穿好、不受人欺侮。

谈婚论嫁，太遥远了。

邬立同见崔承戟陷入沉思，知他听进去自己的话，他起身：“少卿大人好好养伤，过几日某再携家眷登门拜访。”

“榕参送邬大人一程。”崔承戟凝眸，“走漕船那条水路。”

邬立同浑身一僵。

崔承戟笑开：“玩笑话。邬大人，恕本官不能相送了。”

马车驶出百米后，邬立同脸上笑意寸寸成冰，他突然捏碎茶盏，冷声道：“三月初九的那只漕船，必须沉了。”

身旁小厮小心抬头道：“大人，那漕船上的东西……”

邬立同蓦地转头看他：“崔承戟怎么知道本官与漕船的干系？这事连夫人都不知晓。”

小厮冷汗涔涔：“小的命是大人救的，绝不会告密——”

邬立同摆摆手，他忽而想起今日卧在崔承戟身后的女子，崔承戟竟不避讳她听见那些密报。世人皆言这位崔少卿冷面冷心不近女色，年过二十尚未娶亲，只埋首于政事，如今看来真乃讹传。

“你回去同夫人说，这两日寻几位容貌绝艳的女子出来，本官自有大用。”

崔承戟刚要起身，身后衣襟却被人攥住。宝音睁着一双圆溜儿的眼睛，戚戚盯着他。邬大人打的那些哑谜她听不大懂，但那几句“儿女亲事”她心中却清明得很。

去年六月宋敏珠来了月信，二夫人房里常常关起房门说些婚嫁的话，宝音也听到几耳朵。那位刺史大人又说宝音年纪巧，又说东宫操心皇孙嫁娶事宜，明晃晃地暗示宝音处在东宫待选行列。二叔如何想的呢？宝音很想知道。东宫是个富贵窝，满天下谁不想跟东宫攀亲戚讲交情？

宝音在宋家这些年，很知道一个女子的婚事是与家族前程挂钩的。当初宝音母亲宋贞淑为了嫁给崔守锋，擅自退掉儿时婚约，害宋继文兄弟在靖州仕途不顺、受人冷落，宝音如今才在宋家处处艰难。

“二叔……”

崔承戟揉了揉宝音的额发：“吵醒了？”

宝音摇摇头。

“再睡会。”

“嗯。”宝音低了眸子。

崔承戟看穿她的心思，轻笑一声：“才多大点的孩子，哪里就到婚嫁的地步。东宫太心急了。”

宝音嘴唇翕动，她攥住崔承戟的袖口，抿唇道：“宝音听说如果家中有女儿入宫为妃，前朝的父兄便会仕途平稳坦顺。”

“二叔，如果我入东宫，会不会帮到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