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月里寒风刮骨如刀,卷着细碎的雪沫穿街过巷。
钦犯行刑之日,法场周遭被看热闹的百姓围得水泄不通。柳素因裹紧身上那件雪白的狐毛斗篷,立在人群最边缘,望着前方那座高高搭起的刑台。
她本该像其他那些曾与那位有过牵扯的人一样躲得远远的,甚至恨不得挖个地洞藏起来。可鬼使神差地,她来了。
或许,是想亲眼确认那个为她带来所有阴霾的阉人彻底终结。又或许,她只是想求一个结果,为那不明不白的对食生涯画上最终的句点。
“来了来了!囚车来了!”人群忽然骚动起来,个个抻着脖子向前张望。
囚车碾过积雪,发出沉重刺耳的声响。柳素因抬眸望去,只见秦序穿着一身肮脏的囚服,双手反缚于身后,直挺挺地立于囚车之中。
他瘦脱了形,眼下一片青黑,面色是久不见天日的灰白。唯独那双眼睛深不见底,平静得如同一潭死水,不起丝毫波澜。
他淡淡扫过围观的人群,像是在寻找什么。柳素因心口一缩,猛地倒退半步,将兜帽拉得几乎盖住整张脸。冰冷的指尖蜷缩进掌心里,却压不住那擂鼓般的心跳。
她恨秦序。
若非他,她仍是嘉贵妃身边还算得脸的大宫女。纵使主子失势,也好过被当作玩意儿送给一个太监做对食,受尽旁人明里暗里的耻笑与折辱。
那几年与他同处一个屋檐下,让她几欲作呕,相看两相厌。
他心思深沉,手段毒辣,谈笑间便将无数人踩在脚下,攀至内宫权势的顶峰。她冷眼旁观,只觉这阉人阴戾可怖,周身都浸着算计与洗不净的血腥气。
可如今,眼见这权倾朝野的老祖宗沦为阶下囚,甚至即将身首异处,她却并无想象中的畅快淋漓,反而心中弥漫着空落落的茫然,以及……连她自己都不愿深究的怅惘。
囚车行至法场之下,官兵粗鲁地将秦序押下,一步步推上高台。他步履沉稳,背脊挺得笔直,不见半分死囚应有的狼狈。
监斩官展开罪状朗声宣读,条条都是足以诛灭九族的大罪,字字句句皆指向他是前朝昏君身边最大的奸宦。祸国殃民,罪该万死。
风雪似乎更急了些,扑打在脸上冰寒刺骨。柳素因听着那些罄竹难书的罪状,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字句都模糊起来。
最后,监斩官高声喝问:“犯官秦序,你还有何遗言?”
场下瞬间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等着看这昔日权宦的最后反应。
是痛哭流涕的忏悔,还是歇斯底里的咒骂?
秦序抬起头,目光再次扫过台下。风雪迷离了视线,柳素因却觉得那道眼神似乎在她这个方向停顿了一瞬。
她看见秦序垂下眼睫,露出一个浅淡的笑容。
“并无。”
二字落定,再无他言。
刽子手啐了口酒,高高扬起那柄泛着寒光的鬼头刀。雪光映着刀光,刺得人眼睛发疼。
柳素因慌乱地闭上了眼。
“喀——”
耳边传来沉闷的钝响,紧接着,人群爆发出难以名状的骚动,“阉狗”、“大快人心”等字眼不绝于耳。
浓重的血腥气随风飘送,钻进鼻腔。柳素因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扶住身边冰冷的墙壁才勉强站稳。
都结束了。
那个曾让她恐惧厌恶,却又不得不与之纠缠不清的老祖宗,就这么成了一具滚落尘埃的无头尸身。
秦序倒了,他们这些曾与他密切相关的人又能有什么好下场?嘉贵妃早在皇帝倒台前就已悄无声息地病逝于冷宫,下一个是不是就该轮到她了?
柳素因脸色煞白,踉跄着挤出嘈杂喧闹的人群,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积雪中,只想尽快躲回那处栖身之所。
独自守在空荡荡的宅院里,每道巷口传来的马蹄声都会让她心惊肉跳,冷汗涔涔。她日夜悬心,等待着那不知何时就会降临的死亡。
在那个细雪飘飞的傍晚,一辆青篷马车停在了院门外的老槐树下,车上下来一个作寻常商人打扮的中年男子,面容普通,眼神却格外锐利。
他叩响门环,确认了柳素因的身份后,从怀中取出一枚殷红的玉佩,恭敬递上。柳素因接过玉佩,指尖一颤。
她认得,这是秦序平日里贴身藏着的东西,等闲绝不示人。
男子态度恭敬,语气急切:“柳姑娘,奉主子遗命,请您即刻随小的离京。”
柳素因心中巨震,声音干涩得厉害:“他……他让你带我走?”
“是。京中虽局势暂稳,但难保无人欲对您不利。主子早已安排妥当,请您信小的这一次。”男子目光警惕地扫过巷口,低声道,“车马盘缠皆已备好,江南之地也已为您置办了安身之所,必保您后半生无忧。”
柳素因浑浑噩噩地被扶上马车,甚至来不及收拾几件贴身细软。马车碾着渐深的积雪,在夜色中悄无声息地驶出了这座死寂的京城。
一路南下,舟车劳顿,那自称姓吴的男子安排得极为周到妥帖。路线隐秘,通关文牒天衣无缝,仿佛这条逃生之路早已在他心中演练过千百遍。
直到踏入那座白墙黛瓦的江南小院,柳素因仍然有些恍惚。宅院临江而建,推开花窗便可见小桥流水,乌篷船欸乃而过,荡起阵阵涟漪。屋中一应器物皆是上乘,颇为雅致,处处细节竟都莫名合她眼缘。
吴掌柜将她引入内室,打开一个锁着的檀木匣子。里面放着一叠数额惊人的银票与地契房契,以及一些零碎的物件。柳素因一一取出,心头狂跳。
那支平平无奇的银簪,雕刻着她突发奇想画就的新鲜纹样。那份详尽的食谱,写着她思念已久的家乡美食的烹饪制法。那册卷边的话本,在她最爱看的几则故事里留下深刻折痕。那叠褶皱的纸笺,记录着她闲暇时随手写下的诗文词句……
这些物件,或是她无意提及,或是早已丢弃,如今却完完整整地出现在眼前。
檀木匣最深处埋着一支白玉簪,柳素因想起,这是秦序曾经送给她的东西。
那是与他结为对食后的第一个生辰,秦序深夜才回来,沉默地将一个细长的锦盒放在桌上便去了外间。她后来打开,里面是一支成色上佳的白玉簪,簪头雕着兰花,雕工却不算精致。
她当时心中厌恶,看也未看便扔进了妆匣最底层,从未戴过。如今重观旧物,她才发现簪尾隐秘处刻了两个极小的字:因,序。
吴掌柜声音平静,面上却透着唏嘘:“主子吩咐,此后余生,望柳姑娘能随心而活,安稳度日。”
最后,他取出一封火漆封口的信,恭敬地放在她手中:“这是主子留给您的亲笔信。”
房门被轻轻带上,屋里终于只剩下她一人。柳素因怔怔地坐在窗边,望着潺潺流水和绵绵冬雨,过了许久才颤抖着撕开了那封信。
绯色的薛涛笺上字迹瘦硬锋锐,一如秦序给人的感觉。
“素因卿卿如晤:”
开篇六个字便如一道惊雷直直劈入脑海,让她心头一悸,几乎拿不稳那薄薄的纸笺。
“见字如面。当你展信时,吾命已休矣。莫悲,亦莫怕。吾生前孽深,此乃应有之报,死不足惜,唯卿纯善,不该受吾之累。京中诸事已毕,后路皆已打点,吴掌柜可信,江南诸业尽归于你,可保一世无忧。”
“忆昔年相伴,虽卿常冷面相对,然于吾而言已是偷得之欢。宫中岁月磋磨,唯卿是一点亮色,吾不敢忘,亦不能忘。卿昔年所言所好吾皆记于心,今尽力觅之,望能博卿一哂。”
“此生得遇卿,是吾之幸,亦是吾之孽。困卿于身侧,令卿郁郁多年,吾之过也。故而虽倾慕已久,从未敢有半分唐突,恐增卿之厌憎。今朝缘尽,卿可忘却前尘,择一温和君子,嫁人生子,平安喜乐,度此余生。若遇负心之人……”
笔迹在此处突兀停顿,留下浓重墨痕,仿佛写信人当时心绪骤起,难以自持。
“若遇负心之人,告知于吾,吾纵在九泉之下,亦绝不轻饶。”
“纸短情长,言不尽意。唯愿卿余生顺遂,岁岁安康。”
“罪人秦序绝笔”
信纸自指尖滑落,飘然落在青砖上,悄无声息。柳素因呆怔地坐着,浑身冰冷,耳边嗡鸣不断。
原来……竟是这样?
那些她以为的折辱与漠视,原来是他不敢触碰的珍视?那些她以为的巧合与运气,原来是他处心积虑的暗中回护?
他算计了天下人,却独独不敢算计她的心。直至身死还为她想好了所有的退路,一一牢记那些连她自己都已忘却的喜好,妥帖珍藏。
可是,为什么?
她与他……不是一直相看两厌么?
困惑与震惊铺天盖地般席卷而来,将柳素因彻底淹没。刑场上秦序平静赴死的目光,风雪中那抹清浅的笑意,与信纸上这深情又克制的字句交织缠绕,拧成一把尖利的长矛,狠狠击溃了她的心防。
她不明白,一点也不明白。
窗外,冬雨逐渐变得绵密,寒意透骨。烛火在灯罩里噼啪炸响,惊醒了怔忡中的柳素因。她抬手抚上面颊,触之一片冰凉湿意,这才惊觉早已泪湿衣襟。
她俯身拾起那封信,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最后那几行字,眼前渐渐模糊,身心俱疲。最终,她紧紧攥着玉簪和玉佩,伏在案上昏昏沉沉地睡去。
梦里仍是漫天风雪,和那双深不见底,最终归于永恒沉寂的眼眸。
再醒来时,耳边却不是江南缠绵的雨声,而是一道熟悉又久远的嗓音,清晰响起。
“素因快醒醒!再偷懒磨蹭,小心姑姑来揪耳朵了!”
此卷其实又名《影帝追妻火葬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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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第1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