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蛊成欢 第35章 名利壁（一）

花错听到鸣叫时，正在南楼名利壁上‘挂趁’。

名利壁，是一座楼。

一座上饰纯绿，下漆以朱的楼。只因其照壁上题有“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这十六个字，才被戏称‘绿楼’又谓‘名利壁’。

名利壁很有名。

名利壁的掌柜梅少虞，外号‘半面不忘’，擅斫鲙，更擅飞刀脍人，也很有名。

她出身的西京梅氏，族里曾出过好几位享誉天下的御厨。而她从小被过继给的尚食梅娘子，乃上皇神宗藩邸人，敏于给侍，多如上意，深受帝宠。但梅娘子此人，最喜搬弄是非，暴人之私，因此惹了不少仇家，最后招来杀生横祸，累及全家。梅少虞便是在那次骇人听闻的西京劫杀案中被仇飞虹强抢，从一个世家小姐沦落成了压寨夫人。

故事到此，梅少虞也就是个厨刀耍得利索一点，笑靥胜花但家破人亡，离佩瑶葓般苦命的女子，能得男人一时宠爱，但一旦人老色衰，其下场可能比娼妓还苦惨不堪。

所以，梅少虞做了一件事。

她偷了仇飞虹手上王维的《辋川图》，拜了梵正尼姑为师。

比丘尼梵正，又称‘鲙匠梵正’，是本朝数一数二的大厨，也是数一数二的高手。她切牛羊肉时运斤成风，杀人时手可无刀，摘叶飞花皆可成刀。成名绝技‘庖丁十二式’最后一式一经发出，能瞬间在对手身上割出九九八十一刀，刀刀见骨。

等仇飞虹发现手上的《辋川图》被偷梁换柱，梅少虞的庖丁十二式已学成了。她干的第一件事就是当着仇飞虹的面刖了他的新宠‘三色花娘’金盼儿和通天寨二寨主苏微。

金盼儿原是汴京名妓，后被时任左司员外郎、起居舍人的邢恕看中，买了养在别院。后来邢恕被高太后降罪，黜知随州，原是准备带金盼儿一道去上任。但金盼儿在京师穷奢极欲，贪图淫逸惯了，哪受得了‘山泽之产无美材，土地之贡无上物’的随州。所以在进入京西南路后不久，金盼儿就偷逃了，最后落在了仇飞虹手上。虽然当时仇飞虹对梅少虞还很是宠爱，但这不妨碍他睡其他女人，更何况还是个让男人骨头一骚，淫/乱浪荡的妓女。仇飞虹原也就随便一睡，可金盼儿真是尤物，床上功夫又太好，而仇飞虹又实在好色如命，所以很快金盼儿就成了仇飞虹新的心尖宠。

得宠又得势。

而人往往是贪婪的，得陇望蜀，从不知足。

是以，金盼儿想要权，她要成为通天寨最有权力的女人。

她要除掉梅少虞。

——毕竟仇飞虹太好色了，而她也年华愈见催人老了。

她在通天寨三次抢劫不成，几十个好手被格杀的情况下，提出了一个推论。

——寨里出现了内奸。

金盼儿的推论很快让仇飞虹起了疑。

——毕竟梅少虞聪记强识，半面不忘。

——毕竟梅少虞跟通天寨跟他还有血海深仇。

——毕竟女人养不熟，越是漂亮的女人越养不熟。

此时，金盼儿又向仇飞虹献了一计。

——让二寨主‘小肉雷’苏微来审梅少虞。

苏微此人，从他的外号就可一窥端倪。

——生性残忍，喜爱将人凌辱折磨致死，江湖上最声名狼藉的大恶人之一。

——而且他厌女，越是漂亮的女人落在他手上越是生不如死。

据说苏微审了梅少虞三个时辰。

那三个时辰，整个鹿吴山都回荡着梅少虞的惨叫哀号求饶声。

等苏微从梅少虞的房间里走出来的时候，风烟漠漠，水月昏昏，他月香满袖，新换的白袍纤尘不染。

而梅少虞疯了。

——苏微用一种特殊手法打断了落落姑娘全身的骨头，然后用一根琴弦慢慢地，一点点地把她的皮活剥了下来。

——落落全身不能动，也叫不出声，甚至死不了，她只能痛得浑身都在抽搐，然后睁着和梅少虞极其相似的猫一般的眼睛，看着她，流着泪。

——她年不过十一，也是西京劫杀案中除梅少虞外活下来的唯一一人。

其实在苏微像拧干衣服一样扭动落落的手臂时，梅少虞就已经求饶了。

但苏微制住了她，封了她全身穴道，然后让她亲眼目睹落落身上的苦痛。

——这是一种能把人逼至崩溃的绝望。

——苏微特别享受别人的绝望。

疯了的梅少虞披头散发，衣衫不整游荡在鹿吴山，嘴里一直念叨着一些谁也听不懂的话。

等雪鸿渺渺，鹿吴山上，梅竹娟娟之时，梅少虞也如世事尘埃一般消失了。

她再出现鹿吴山时，仇飞虹的四十大寿。

春末夏初之际。

整个通天寨灯烛荧煌，欢声笑意满堂，如天上人间共庆。

梅少虞一身孝衣，鬓上还一朵戴孝白花，眼底似藏着一个未醒的梦，埋着她多舛又波澜的前半生。

美人兮如玉。

金盼儿斜目，以一个胜利者的得意姿态——只不过她即便是得意都是带着骚媚的——看着春冷夜深中凉风抚鬓的梅少虞。

然后她娇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摇着柳弱般的腰走了过来。

好似一步步踩在了现场所有男人的裤/裆上。

——当家的，你的老相好来看你了。

说完她开始咯咯咯地笑了起来，只是还没笑完，就再也发不出声了。

——梅少虞连一句话都没讲就出了手，快得没有人来得及阻止，来得及挽救。

等那把薄如蝉翼又如朝日般艳冶的绯色小刀，回到梅少虞手中时，刚还柔媚入骨的名妓已皮开肉绽，白骨翻露，没有半分人样了。

——好像被瞬间千刀万剐。

第二个被切割得支离破碎的是苏微。

然后就是第三个，第四个……

尸横遍野。

人间地狱。

一如西京劫杀案现场。

等梅少虞把她那把薄薄的，秀色可餐的绯色小刀抵在仇飞虹的咽喉上时，他也是惊恐绝望的。

——江湖子弟，更是行尽恶事的江湖子弟，有几个能福寿善终？但能干脆利落的死总好过被剥皮剔骨，被剁成肉酱死。

——所以最后，他终于说出一个秘密，只求速死。

——梅家被屠满门，只因为有人想要梅娘子编写的《玉食批》。

——他不过拿钱办事。

——不过好在他也只是拿钱办事，毕竟知道太多秘密的人一般都活不长。

——而买通他的人是谁，连他自己也不能确定。

所以，仇飞虹死时，脸骨扭曲变形。

如果他还有眼珠的话，他的眼神应当是恐惧，痛苦的……毕竟他被割下的头没有眼睛鼻子牙齿舌头，被切断的四肢没有手指脚趾，五脏六腑所有脏器都被剖了出来，从他身上活剐下来的肉一共一百八十五块。

彼时，梅少虞年方十八。

花错一脚踏进名利壁中堂时，心里还在回忆着梅少虞的过往。

此时已是亥中时分。

月如天镜。

翠丛深窅。

窗外海棠羞涩。

糊了丝绸的金漆雕花亮隔子早已关上，四个角落还有四座五色琉璃灯，数百邓州花蜡烛分列两行，焰明香滃，清远深长。整个中堂光彩透亮，尘土皆香，极致奢华。

“……四和香。”

“郎君是调香行家呢，一下就闻出来了。”在前面引路的侍女边将花错往中堂引，边答道，“这是我家掌柜亲手调制的，内有沉香，檀香，龙脑香和麝香，在京师，一丸可抵一金呢！……郎君，这边请。”

金漆大座屏前站的女娘，着鹅黄对襟低领襦裙，素雅的丝质抹胸上绣着小小的金凤图案，近前万福，特问：“郎君，是买还是卖？”

——这不像江湖儿女，到更似闺阁少女。

“买。”

“郎君是找人？寻物？亦或问事？”

“找人亦问事。”

“找阴人亦或阳人？问往事还是来事？”

“熙宁八年，因赵世居案被牵连的原大理寺少卿叶风岐的后人。”

“……事涉罪臣啊。”女娘奋笔疾书的手一顿，抬眼看着花错的眼里出现一种别样深意，悠悠问道，“叶风岐此人，可是我朝第一位被满门抄斩的大罪之人，郎君确定他还有后人？”

“概因不知才要来此。”花错坦然道，“江湖流传，名利壁买天下事，卖世间人。上至皇家，下至流民。古器珍玩，书画犀玉，武功秘籍，兵器毒药……什么都敢买，当然也什么都敢卖。”

说到这，花错微微一哂，语调洒然，但语意尖锐：“这天下递铺千千万，名利壁下占一半。朝堂政令朝出紫宸，夕至绿楼。江湖轶事，得名利壁摹刻，日传万纸。怎么如今连一前朝罪臣消息都卖不得了？”

“是小女妄言了。”女娘神情一敛，起身福了福，“万物都有价，名利壁做的就是一买一卖的行当，天下所无者，悉集于此。”而后她笑了一笑，带点挥不去的自矜，“利之所在，虽微必争，只要郎君出得起价钱，自是可的。”

她将笔下的书笺放入一朱色锦盒内，然后细微的机关声响，不过一息，那盒子就凭空消失了。

“郎君，楼里规矩，若是有现货，便当场银货两讫。若是没有，也会定下时间，择日交易，郎君可随侍女先去花厅稍等。”

“不急。”花错一点心思，好似突然被书桌上的摆设给吸引了，那里放了一个碾玉花瓶，中间簪了一支奇品黄刺玫，白碧桃，垂丝海棠，连翘，林檎绕衬旁边，五种花卉鲜妍艳丽，繁密却不杂乱，枝干交错却又相得益彰，煞是好看。

“郎君喜花？”

“舍妹爱花。”花错伸手，夹起一朵鹅黄的小花，赞道，“这海棠，倒是不俗。”

“这垂丝海棠，确是楼里珍品。”

“海棠一般以白色，粉色，红色最为常见，似这种一株两色，其中一色还是鹅黄的，见所未见。”花错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笑意。

眉目如画的人，一笑雪消风息，无边风流皆是春。

好看极了。

“小，小郎君若是喜欢。”女娘的脸颊突然通红，清亮的双眸像起了一层薄雾，渗出少女乍起的情思。她看着他喃喃道，“……喏，送你！”

垂丝海棠开满院，春风吹入画屏来。

“……”花错看了看眼前的花，嫩黄花萼低垂，繁英倒簇。他忽道，“海棠花，又名断肠花，因根茎有毒极难培育新品，楼里花工不但技术高超且甚有巧思，不知在下可有幸一见？”

“这……”小女娘连耳垂都红了，整张脸像敷了一层浅淡朱粉，“怕是让郎君失望了，此花……”她话还没说话，楼上突然传来三声清脆驼铃声，然后‘叮’一声如金戈相交的脆响。

“郎君，你运气真好。”女娘侧了侧头，一双秀目，带着明亮的喜悦。

她从黑漆细腿螺钿书桌后走出来，往侧门一引，道：“郎君，楼上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