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蛊成欢 第152章 第 152 章

潘桃口中的他们，正是终于行至如斯亭，如今正跪俯与地的孙一得一行人。

“属下等拜见楼主。”

他们这一行人，各个狼狈、疲乏又带伤，惶惶然如丧家之犬。但如今整齐跪于亭子前，脸上神情，倒好像大局已定。

特别是孙一得。

即便此时一边揩汗一边忍伤，胡子都短了半截，双目却愈发坚毅。

亭中焚香燃烛，灯明如昼。

坐北向南坐定抚琴之人，束发玉冠，一身宽袍大袖。整个人显得如此儒雅风流，气度轩昂。

他显然在专心抚琴，甚至可能在缅怀往事，毕竟这样珠星璧月光浮的夜，最易惹人忆起旧仇新恨，辗转无限情思。

他是薛墨饬，是无右楼的楼主，是皱青山庄的主人，也是九路神仙之首——萧晚归的情人。

是江湖传言无利不起早，只要有人肯出银子，杀人和救人都能做的薛大楼主。也是传言频繁派萧晚归出入相府，图谋长江三十六水道，东南两海之势的薛大楼主。

这样的薛大楼主，抚琴时，从没人敢打扰。

但今晚有了。

打扰他的还是他一手提携，最得他信重的十一先锋之首，‘三不先生’孙一得。

薛墨饬轻叹一声，盯着原本正要收尾，却因为孙一得的到来，蓦地断去一弦的古琴看了许久，才一按琴弦，徐徐起身道：“孙先生这是何意？”

“属下想向楼主求个公道。”

薛墨饬不明：“什么公道？”

孙一得咬牙切齿，恨声道：“萧晚归勾结外人，于今早在上林春屠我孙家满门，还请楼主替属下做主。”

“是吗？”薛墨饬手指轻抚过琴弦，才幽幽道，“原来是被阿迟屠了满门，难怪孙先生那么着急，连等本座抚完这一曲都等不及。”

“属下一时太过激愤，坏了规矩，属下领罪！”孙一得脸色一白，“但伏乞楼主能替属下做主，报此血海深仇。事后即便楼主要取属下这颗头颅，属下亦不悔矣。”

“不如跟本座说说，阿迟为何要屠你满门？”薛墨饬出言彬雅，身形颀长，没有丝毫江湖人的穷凶极恶。今晚又是宽袍大袖的装扮，于清风拂鬓，新月斜照中缓步行来，更显风姿卓雅。

孙一得磕首，大声道：“属下怀疑，萧三杀我孙家满门，是她一片野心，几同狼子，意欲取而代之。”

薛墨饬脚步不停，继续发问：“取谁而代之？”

孙一得更大声道：“楼主您！”

从如斯亭内到孙一得众人跪立之地，不过几十步。但薛墨饬一路行来，却似缓步阆风仙苑，正寻芳赏翠，极为悠闲。此时更是索性停在台阶上，居高临下道：“阿迟自二十岁跟了本座，到如今整整七年。先生想要告发阿迟阴谋叛乱，恐怕要拿出点真凭实据。否则，别说阿迟容不下你，恐怕本座亦不会轻饶你。”

“楼主，属下有证据！”孙一得等的就是这个机会，忙从衣襟内掏出一册，回禀道，“这就是萧三和**堂苏隐尘勾结，想要叛变作乱的证据。而且，据属下收到的线报，苏隐尘今晚也来了这里，就在庄里的紫荆道观。”

薛墨饬略一迟疑，终归道：“呈上来。”

孙一得起身，上前。

呈递册子的双手不住发抖。

薛墨饬突然负起双手，正色问孙一得：“孙先生手抖得那么厉害，是因为庄里冷，还是伤得很重？若真伤重得紧，不如让季小巫给你看看。”

话一说完，八角如斯亭上突然落下一人。

——黑衣黑履，面覆黑巾，连头发都被黑布包裹，整个人好像从九幽之地，黄泉之下跋涉而来一般，让人连是男是女，是老是少都分不清。

此人刚从亭顶上现身，手中白光一闪，刺出一丝游丝。

一般丝都是软的，透明的，轻若无物的。比如蚕丝，比如蛛丝。

但这人手中的游丝却更像弦。即便它也是轻的，软的，但锐利不输戈矛，一经发出，更是难辨踪迹，似有若无，杀人于无形。

孙一得可能预料到了薛墨饬会杀他，但他完全没料到对方会在此时此刻杀他。

所以他脚还在走着，手还在抖着，眼色也依然亢奋着，他甚至想好了等下要如何应对驳斥萧晚归，以及看到对方骤然色变时，自己又该露出何种表情。

他想很多。

直到他看到一根游丝，无声无息，似有若无，杀人于无形的一根游丝。

起先他以为是一截蛛网，后来他认为那是一根银针，一直等那根游丝缠上他的咽喉，他都还在想这根丝，为什么会黏上他的脖子。

他张了张嘴。

此时黑衣人双脚刚落地，他手一收，已经割断了孙一得咽喉的游丝又飞回了他手上。

——他连说出一个字的机会都没留给孙一得。

薛墨饬拍了拍黑衣人的肩膀：“你的武功，好像又精进不少。”

对方不答，只用带着黑手套的手细细抚掉游丝上的血迹，而后就站到了他身后。

薛墨饬也不以为忤，亲自弯腰捡起那份册子，细细看过一遍，才轻叹一声并缓缓回首，目光盯着一个角落，扬声道：“阿迟，既然来了，就别遮遮掩掩了。”他脸色落寞，眼神却很犀利，“难不成还要本座亲自抓你出来？”

好天晴夜，新月冷如银，星斗满天。

如斯亭前风暖，一片清木香。

今宵月色是真美。

连虫豸都沉浸在这美景良时，四周一片寂静。

一种迥别尘凡，恐惊天人的寂静。

良久，才响起萧晚归低沉妩媚，带点沙哑，十分风尘、风霜而风情的声音：“楼主还是那么狠心啊。”

薛墨饬看着自人群后缓缓步出，即便一身污衣烂衫，依然快一步，柳妒腰肢花妒艳，慢一步，人间风月无颜色的萧晚归，淡淡一笑：“肯现身了？”

萧晚归轻摇‘谪仙’，笑而不语。

薛墨饬神色不变，继续问道：“孙一得呢？”他又自行摇了摇头，“或许本座该问，孙家呢？”

萧晚归媚态深深，笑语晏晏：“楼主一出手，就把‘孙一得’给杀了，不就已经知道孙家没了，这个孙先生是假的吗？”

薛墨饬一声叹息：“看来确实是本座小看了你。”

萧晚归突然问道：“楼主这是后悔了？”

薛墨饬负手立于如斯亭前，身后一炉香，一张琴，一个人。身前是萧晚归带着一群如狼似虎，欲将他杀之而后快的，他曾经的下属，如今的无右楼叛逆一众人等。但他神色从始至终未曾变过，含情凝笑，淡定从容。他问：“后悔什么？”

萧晚归抿嘴一笑，一如当初在递炤山演武场，温南荇的灵堂前，笑出一种妇人才有的入骨风情：“后悔当初弄死萧衍，和他那二个儿子，三个女儿时，没有一起弄死我啊。”

“若此刻阿迟你赢了，本座或许会后悔。”薛墨饬美髯微拂，长袖垂地，益发显得气度从容，“阿迟现在是觉得自己赢了吗？”

萧晚归歪了歪头，突然话不对题说了一句：“你真不应该杀孙一得。”她又问，“你知道他是谁吗？”

薛墨饬垂目看了看地上的尸体，顺势问道：“他是……”

“自然是李木匠啊，还能有谁。”萧晚归抚了抚蓬松鬓发，似笑非笑道，“当年萧老狗把他们给我，原本也只是让他们随便陪我玩玩，顺便监视我。后来你夺了萧老狗的权，还是把他们给了我！可谁能想到，现在除了李木匠，他们几个，真真切切成了我的人。”

在这样繁星万点如轻霜的月色下，她饱满风情的唇角展了展，笑得花明柳媚，“至于李木匠，他对你倒是忠心，只不过最后死在自己效忠的人手上，也算死得其所吧。”

薛墨饬略一细想，便明白了：“你先屠了孙家满门，然后又让李木匠假扮成孙一得来暗杀本座？你就不怕，本座没有识穿他，然后让对方趁机将你勾结外人的证据……”他摇了摇手上沾血的册子，“当着你的面交到本座手上？”

“不管你有没有识穿，打扰了楼主抚琴，他就不可能活着。”萧晚归款款行至薛墨饬身前，嫣然一笑，“更何况，楼主这么多年养尊处优下来，杀这么一个不知进退的，哪用得着自己动手？萧三正好可以看看楼主还有什么后手，这不……”她将目光移至如柱子影子一般，无声无息站着的黑衣人身上，神色难得凝重，“倒是真不知，我们无右楼居然还有这般好手。”紧接着她又释然一笑，“就这几点，我还是有把握的。至于李木匠死后，东西到没到你手上，有什么打紧？”

“看来，我确实不应该杀他，我应该杀无面子，裘无颜的。”薛墨饬很坦诚，甚至带着那么一点遗憾道，“要不是他那一手易容功夫，你也不能那么简单就骗过我。”

“所以楼主你看，你的十一先锋，孙一得死了，七星变阵灭了，无面子叛了，剩下一个狗低头，一个不成人，成得了什么气候？”萧晚归口气很硬，姿态嚣张，但神色却半分不见张狂，反而很凝肃。她眯起眼嗤笑一声，“哦，楼主是不是在想曾又玄？”

她看薛墨饬依然一副天地皆吾掌控的从容，突然风情一笑。一边笑一边却用极阴森的语气道：“他不会来的。我今晚心情好，楼主要不要猜猜他是死了，还是叛了？”

薛墨次终于冷下了脸：“你杀了阿玄？”

萧晚归手中谪仙扇一张，半掩红唇：“怎么，这就生气了？”

薛墨饬没有回答。

他正端凝萧晚归。

他们曾纵情欢愉，抵死交欢过，给过彼此最难忘的快感。他见过她媚笑千万态，她也见过他身壮力健。他熟悉她身体的每一处敏感每一次轻颤，她也熟悉他身上的每一道伤疤每一次情动。所以他们捅起对方来，才那么一刀致命。

他们彼此之间，都太熟悉对方的好与恶了。

薛墨饬沉默了一阵，突然问了一句：“阿迟，那你怎么还不动手？”

萧晚归红唇一展，在清皎月色下笑靥更显风情：“我当然要动手啊！”

她说这话的时候，场上至少有三个人动了手，一个人唱起了歌。

一个是薛墨饬身后，那如柱子影子一样无声无息的黑衣人。

一个是萧晚归身后，昂藏八尺的鬼判邢三善。

还有一个，就是即便一身女冠装扮，但翩跹起舞时，能让人瞬间筋骨酥麻，三魂七魄都被勾摄住的柳云装。

唱歌的，当然是夜叉小憩。

小憩的歌声还是那般慢悠悠，轻飏飏的，乍听之下轻靡婉转，百媚春色，好似蕴了人世之大欢，但侧耳倾听之下，却是抑扬顿挫，高下疾徐中全是刀剑铮然般的杀意。

这是杀人的歌。

柳云装的十卺戏其实也不是一种戏，也不是一种舞，而是一门似舞非舞，非武又是武的功法。武起时，勾魂摄魄；一舞毕，要命夺命。

这是杀人的舞。

一歌一舞，一对艳情夺命双姝。

而且两人向来配合默契，当萧晚归一说动手时，小憩那乱人心魄的歌声，便悠悠荡了开去。而柳云装，则身上污衣一落，半透罗衫下，皓腕纤腰妩媚天然，好一具丰似多肌，风韵撩人的**。

让人一看之下，口干舌燥，春心摇荡，脑子里全都是一些绮念淫思。

明明应该是剑拔弩张，你死我亡的局面，一时却变得极为诡异。

说淫/乱吧，众人又都衣衫齐整，只不过场中众人落在柳云装身上的目光，又都饱含淫邪之意。萧晚归身后几个自控力较差的门徒，甚至开始身不由己向柳云装身边走去。

众人都有点心旌摇荡，色授魂销。

即便连距离如斯亭几十丈之遥的潘桃，一时都有点难以自抑。

温却邪两指在潘桃面前一搣，‘啪’一声微响。

后者一个激灵，霍然清醒过来。

他脸色阵青阵红，最后更是黑如锅底：“属下有罪，自甘请罚。”

温却邪脸上是没什么怒意，说出的话却有点诛心。

他说：“那么多年的春宫图，简直白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