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蛊成欢 第116章 杭州（下）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嘀嘀咕咕离开绿葭楼，关上房门的同一时间，距离此处有点距离的凌虚楼第四层，沈踏香亦打开房门，让进一人，并趋前道：“不是说走了吗？怎么又绕回来了？”

来人整个人隐在墨金色斗篷中，完全看不出年龄、身形、性别和装束，而且说话瓮声瓮气，明显是脸上覆了面具。

来人不答反问：“凌虚楼居然有第四层？”

沈踏香笑笑，返身走至一古董橱前，伸手把一座千岩万壑白玉山往左转一圈，又往右转两圈，然后手伸进古董橱后侧方轻轻一按，一阵榫卯咯吱声后，四面墙上挂着的四景图突然一分为二，然后向左右移开，露出四扇窗来。夜风争先恐后挤进这一方天地，凉意很浓，将书桌上堆放整齐的书籍字画吹得‘哗哗’作响，也将沈略的衣袍吹得猎猎有声。

他站在窗边，手指摇摇一指，脸上似笑非笑：“这个阁楼是凌虚楼扩建时，沈莳清秘密修建的，连沈莳商都不知道。站在这里，整个凌虚楼一览无余。之前，沈莳商被自己的侍婢毒倒，沈莳清就是在这里，偷龙转凤。”

来人对这些毫无兴趣，他摆摆手，拢住斗篷行至茶几旁的雕花圈椅上坐定，开口谈起正事：“沈莳清，你不打算管了？”

沈踏香关上窗，走至来人对面坐下：“就当送个人情给窦元僖吧。”

“好。”来人继续问道，“那游侃和戚巳呢？”

沈踏香正准备斟茶的手一顿，抬目看向来人：“你不会想让我留下他二人吧？我可不想留两个反复小人在身边。”

“现在整个酩酊派都是你的，你自然不缺人用。玉蘅、童无厌、逢春、洛秋、一骷髅这几个，本来就是你的人。如此看来，这两人，确实没留下的必要。只不过……”他手指敲敲桌面，示意沈略斟茶，“戚巳随你怎么处理，但游侃我还有用，暂时留他一命。”

沈踏香替他斟好茶，不解道：“游侃？机变诡谲，反复无常的小人，他能有什么用？”

来人闷闷的语音中透出一丝笑意：“人没用，但那一手熬鹰的本事，可有大用处。”

“你想让他替你熬鹰？”

“不错。”

沈踏香即道：“好。”

“另外，有一个人我要带走。”

“哥。”沈踏香忍不住好奇，问道，“谁啊，值得你亲自开口？”

来人喝茶的姿势，从容优雅，极尽赏心悦目：“若不是她，恐怕你都没机会谋划今日的一切。有些人的本事，不在明面上。”

沈踏香一点就通：“你说青纯。”

“不错。”来人将身子往圈椅上靠了靠，从进门到现在，一直笔挺如枪戟般的身姿松散下来一点，“我第一次在青冥里遇见她时，她从柳氏义庄被你救出不久。艳阳天气，烟细风暖，好一个酒美春浓花世界。垂杨绿映，她一身明媚，人却阴郁的好像刚从黄泉炼狱中爬出来，从里到外，没有一丝人气。然后她看到了你……那眼神，可真复杂，说爱吧又好像恨不得你死，说恨吧又那么多倾慕。爱恨纠缠，恩仇难泯，连我都看糊涂了。不过，至少她看到你时，人活过来了。”

沈踏香并不喜欢这个话题，但他还是问道：“哥，你做了什么？”

“收为己有。”沈大哥毫不避讳，“这么美丽、坚韧的女子。曾经也算极贵的人，却被那些品性极贱之人，肆意欺之辱之，让她生让她死。但她偏偏不愿死，也没有死。明明莺花风趣，却要经历这么多残忍肮脏的事，有过这般经历的女子，什么事做不到？”

他沉吟一阵，继续说道，“当年我送你进捕快营，又让你离开去跟随沈氏兄弟闯荡江湖，便是因为酩酊派除了根基不深，成员不复杂，容易安排亲信之外，还因为我第一次看到沈氏兄弟，就知道他日若二人功成名就，必定走向兄弟相争，反目成仇的结局。就算沈莳商没那个意思，沈莳清也定容不下他。所以我提点了青纯几句，没想到，她做得如此成功。”

沈大哥的话音里有掩饰不住的激赏，“她故意接近沈莳清，一步步勾出沈莳清的野心和**。等到沈莳清按耐不住动手后，她又故意接近窦元僖，一点点透露沈莳清的计划。可能到现在，窦元僖都只认为，是她收买了青纯。戚巳有过的女人，艳绝江南的，名满江湖的，除了宗室、世家大族的女子，其他什么样的女人他没睡过，怎么就偏偏愿意为了青纯，为你所用？还有玉蘅，她除了对赚钱有兴趣，可是出了名的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他突然问道，“小略，你知道青纯为何愿意做这些？”

沈踏香自嘲道：“大哥不会想说，她是为了我吧？”

“这个答案，她想自己告诉你。”来人站起身，一拉斗篷帽沿，“我要带她走，她答应了。但她想在走之前，再见你一面。人我带来了，就在门外，你要见吗？”

“那大哥想我见吗？”来人戴着面具，沈踏香根本不可能看清对方的神情，但他却很笃定道，“既然大哥想我见，那就见见吧。”

来人未再多说什么，甚至沈踏香说‘见见吧’时，他手已搭在门闩上。

门打开后，夜风又一次灌进这方天地，满室呜咽，丝毫没有春风的和暖，反而像卷地朔风凛凛，要用无穷无尽的力量，抽散这风月荒唐的人世间。

沈大哥墨金色的斗篷，被吹地‘哗’一下全扬了起来，猎猎声响中，室内煊明灯烛一阵急颤，然后袅袅几下闪烁，终于熄灭了。

天地一片黑。

等灯光由远及近，终于在房内再亮起时，沈踏香在一阵像诱惑，又像杀机，直透肌骨的幽香中，看到了身披墨金色斗篷，提一盏葫芦式灯笼的青纯。

“纯儿见过沈帮主。”青纯另一只手上，依然提着那个盒盖镶嵌珠玉，中间有两条金灿灿细竹节的黑漆雕花鎏金食盒。人也依然貌美如花，一笑，满目春情，“恭喜沈帮主得偿所愿。”

沈踏香盯着她看了一会，突然没头没尾道：“算起来，我加入酩酊派差不多七年时间，如今才得偿所愿，还是占了你的光……青纯，论谋算，你比我强。”

青纯完全不避开沈踏香的目光，反而将手中的食盒提了提：“帮主今日喝酒了吧？纯儿带了亲手做的醒酒汤，还有几道新点心，帮主要不要尝尝？”

她噘了噘嘴，眼波溶溶，好像有着无限委屈，“之前就跟帮主说过，纯儿特意跟青味斋的大厨学的蜜浮酥柰花、樱桃煎和重油豆沙团子，特别好吃呢。”

沈踏香一笑。

不怎么笑的人，一笑起来，总是让人移不开目光。

青纯也一笑。

一个从黄泉炼狱中爬出来的人，却还那么爱笑，想必她知道自己笑得很美。

青纯将吃食一样一样摆在茶几上，亲手盛了一碗醒酒汤推到沈踏香跟前，看他慢条斯理喝了一口，才突然问道：“帮主，我可以叫你一声沈大哥吗？”

沈踏香脸上现出一种奇特神色：“一个称谓而已，你什么时候开始拘泥起这些了？”

“以前是不敢，也不愿，更觉得自己不配。”青纯看他喝完，从食盒中取出筷子递到沈踏香面前，幽幽一叹，“我说过吧，你对我的事，从始至终都是不屑一顾的。看来，现在还是一样。”她没有继续纠缠在这个话题上，“帮主，我要离开青冥里了。”

“我知道。”

“此来，一是跟帮主辞行。二是想交代清楚一些事情。”

沈踏香乍听，神情有点疑惑，不解问道：“交代事情？”

“酩酊派的事情，主上应该跟帮主解释过了。”青纯一句带过。她的目光从进入这个房间就没离开过沈踏香身上，此时更是像一根针，要深深扎入对方魂灵深处，“帮主，你知道我有多恨你吗？”

沈踏香轻轻哼笑了一声。

“果然，主上说的没错，你从一开始就知道。”

青纯看着慢条斯理吃樱桃煎的沈踏香，嫣然一笑道，“可笑的是，我自己却一直不知道。我甚至以为，自己是倾慕着你的，毕竟是你把我从‘柳氏义庄’那不见天日的人间炼狱中救出来的。没有你，可能今日我还在那佛堂底下，供那些明明是至亲，却从不把我当人对待的柳氏宗祧血脉，肆意侮辱奸/淫，做一只被百般践踏的炉鼎。又或者，我早就被奸/淫致死了。”

她看着沈踏香吃了一口樱桃煎，又吃一个重油豆沙团子，眉梢眼角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她继续道，“被囚在地窖的时候，每日每日，我都在祈求上苍，满天神佛，救救我或者干脆让我死……然后，你终于出现了。”

“你撩开那低垂黄幡的刹那，我就知道，我得救了！果然，你砸掉了我脖子上、手脚上的铁镣，又替我解了毒，将我带了出来。甚至，一夜之间，灭了鄂州柳氏满门，你知道我在鄂州大牢看到柳墨染那些畜生，我有多畅快吗？”

“我在大牢里呆了几天几夜，他们每一个，奸了我几次，我就十倍奉还给他们。”

说到这里，她又浅笑一下，平和而清清纯纯地道，“我发现，我还挺有用刀的天赋。一开始的时候，随便割几刀就把人弄死了。不过几天时间，我就已经能割上几百刀但不让人死了。柳墨染，我就足足割了他三百八十五刀，才让他咽气呢。”

沈踏香终于吃完了，拿布巾擦了擦嘴唇，然后便静静等着她说下去。

“柳家的人死完后，我觉得我终于获得了新生。至少那时候，我真的那样以为。没人知道我的过去，不会有人轻视我的出身，就算我只是凌虚楼一个小小的的侍女，我也是个清白，干净的女子，不会有人欺心作贱我。我可以找个互相爱慕的男子，婚配成亲，生儿育女，安安稳稳过完一生。”她突然问道，“沈帮主，你觉得我长得如何？”

沈踏香衷心道：“很美。”

“是吧？沈莳商也总是这般夸我，还夸我聪慧，手巧。他和小夫人都特别喜欢吃我做的酥蜜果食。”青纯莞尔笑道，“他是个不错的主子。一帮之主，居然热衷于给我相看男子，还老让我不要着急，缘分未到。其实我一点都不着急啊！”

“因为我那时以为，自己心里住着一个人，一个近在咫尺，又远如天上明月般高不可攀的人。一个品性高洁，美好的如月底花前，让人一生心事，为他萦牵的人！”

“我在凌虚楼日久，受到的宠信愈深，万事皆如我所愿。那段时间，是我离开柳氏义庄后，过得最快乐的日子。能自由呼吸外面的空气，不用面对那些猪狗不如的族人。不会有人作贱我，还能看到你……”她替沈踏香倒了杯茶，推至对方面前，“直到那日，沈莳商突然在酒桌上问你……帮主，你有记得我说的是哪一天吗？或者说，你记得那日帮你们斟酒的是我吗？”

沈踏香轻‘唔’了一声。

“那你还记得当日你和沈莳商的对话吗？”她看沈踏香摇了摇头，牙齿重重咬了下嘴唇，分外明丽，也分外倔强，“我记得。”

——三郎，可有意中人了？

——我？天天刀头舔血，连女人都不认识几个，能有什么意中人。

——嘿，你这是在埋怨我这个做大哥的？那不如，大哥现在给你介绍一个？

——算了吧，大哥！

——怎么？

——这种男女情爱，我真的没什么兴趣。

——真的？

——真的。

“其实你们从头到尾都没提到我，可我，却像突然梦醒了一般。”如果刚才，青纯的语音还有各种情绪，那么此时此刻，她的语音平静地就像在转述他人的故事，“然后我发现，我还是那个我，从来没有自由过。我的人生，大抵就是从一个无间地狱，堕到另一个罪孽坑中。只不过，这次困住我的，不是旁人，也不是身上的枷锁，而是我自己，还有刻在我骨子里的野心和**。”

她抬手抚了抚鬓发，手腕上已不见那竹枝形红玉手镯，取而代之的，是一串瑞彩陆离，洗净六尘的佛珠。

她淡淡声道：“鄂州柳氏，一个钟天地戾气，秉山泽卑污的家族，里面的人，没有一个无辜！而我，猪狗不如的柳墨染的种，长于这种卑污之地，居然还妄想开出卓荦不群之花？什么自新，新生，都不过自欺欺人罢了。以前看到你，想起的是天山明月。后来才发现，我恨不得你去死，因为你是这世上，唯一一个，看过我最不堪，最脏污一面的人。也是唯一一个，看穿这窃窕美人躯下，那连沧海桑田也不会改变的，刻在骨子里的卑鄙龌龊的性情。”

沈踏香冷不丁道：“青纯，你不必如此自污。”

“怎么能算自污呢？这是事实！”她强调道，语音变得刻薄起来，“我没办法从野心和**的罪孽坑中爬出来，那就只能把你拽进去。这是你的大哥，也就是我现在的主上教我的……然后我发现，你也并不是真如天上明月般高不可攀。你不也有野心和**吗？你不是想要酩酊派，想要权势吗？我就把它们送到你手上又如何呢？”她的目光在灯烛中异常平静，“如此一来，你得偿所愿。而我，也算彻底跟过去做了个了断。”

“你救我一命，我送你一场富贵。我们，算两清了吗？”

沈踏香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只点点头，并强调了一句：“青纯，我早说过，你从不欠我。”

“那就好。”青纯长出一口气，然后端起茶杯，轻轻碰了碰沈踏香的，有点开心地道，“本来想跟帮主喝一杯的，可是等下还要赶路，那纯儿就以茶代酒，预祝郎君东风酬夙愿，金夫玉女，鹣鲽双栖。”

沈踏香看着将杯中茶一口闷，然后起身离开的青纯，突然觉得，这其实也是个蛮可爱的小娘子。

“对了，沈帮主，其实我也觉得，柳灼这个名字，更好听呢。”

“春日迟迟，春景熙熙。杨柳依依，夭桃灼灼。见燕喃喃，蜂簇簇，蝶飞飞……”

青纯走了，沈踏香靠着门框，吹着夜风，看着她身姿婀娜，步步生莲，缓慢而坚决地，义无反顾地，走下楼梯。

看她一步一步，走向没有光的所在。

看她身前一点暖光，身后一片黑而无声的夜。

从始至终，青纯都没再回头。

（第一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