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蛊成欢 第102章 琼英殿（十三）

全场鸦雀无声。

沈莳清的呼吸一下子变得很沉重急促，他甚至明显挺了挺脊梁，大声道：“因为他抢走了本该属于我的一切。”

玉蘅突然冷笑一声：“你想说，酩酊派如今的一切都应该是你的？”

沈莳清反问：“你不赞同？”

“你当然不赞同。”沈莳清自问自答，“因为在你心里，我从来都比不上他，对吧？即便当年你明州玉氏因卷入双阙酒坊的扑买案中，是我用尽一切手段，上下周旋，才保下你们玉氏祖产，还有你们这支血脉，你依然觉得他比我敢作敢为，处处胜过我。”

“可明明，以治学之年就通过贡举取得功名的是我。在制举中，先进所业五十首策论，拿下优长评分的是我。过阁试六论的是我，最后御试策论以四等登科的还是我！他沈莳商算什么？一个粗通文墨，只会舞刀弄枪，连贡举都过不了的莽夫！”沈莳清恨声道，“只可惜啊，天不佑我，造化弄人。我明州沈氏，因朋党一事受到牵连，被扣了个为外藩耳目，共谋不轨的罪名，一夕之间，落得个休官罢职，抄家灭族的下场。”

他不无自嘲地笑了一笑，接着道：“天赋人以性，贤愚不一，所长所得亦不一。我和沈莳商，一个擅文，一个擅武，各有所长，又是兄弟，流落江湖后，本该唇齿相依，互为凭仗……”

说到这里，他陡然又笑出声，恨意使他整张脸都扭曲了：“可他千不该万不该，一入江湖，如鱼得水之余，居然想的不是同舟共济，而是如何处处钳制我！我想弃文习武，他就找个只会沽名钓誉的老不死糊弄我。我去结交官府各司署权贵，他就在我身边插钉子，使绊子。和各帮派交谊应酬轮不到我，经商图存，广敛钱财这种下三滥的事就全让我去做！一个玉蘅不够，居然还让我一个堂堂四等登科进士，去和那些满身铜臭算计的奸商谈生意，做买卖！士可杀不可辱！！！他该死！死上千遍万遍，都死不足惜！”

说到最后，沈莳清的声音都破了，神情几可用癫狂来形容，他双眼通红，眼里的恨意那么深，那么厉，如滔天巨浪，淹向地上已然只剩一口气的沈莳商，一字一句道：“你！该！死！”

琼英殿很静，听得见殿中的十二花神灯，烛火燃烧的声音。

夜风微凉，好似也怕了这无言无笑无声的大殿，只敢在外吹去荡来。但那偶尔漏进来的恻恻清寒，终是透骨侵肤，让殿中之人，从身寒到了心底。

此生此夜不长好，明月明年何处看。

这大殿，静得像蛮荒，像虚空，像碧落黄泉，就是不像人间。

不知过了多久，沈莳清终于平复好了心情，继续道：“可即便这样，最初的时候，毕竟是至亲兄弟，我也没想弄死他。就说这几年，从四大家，到三山五岳大联盟中的江南镖局和慕容山庄，哪一件不是我谋划的？内二苑是我组建的，外事四堂最早的金银玉器、青楼赌坊、酒楼食肆、客栈船队哪一家不是我亲手创建的？连这青冥里都是我一笔一画设计构造的，更不用说江宁府的各司府衙了。单凭他沈莳商，别说一统三十六水道，号令东南两海，恐怕早在五年前，就被穆阿柳的‘五城十二楼’，灭杀在苏城北房山了。”

一直悠悠游游，拢袖看热闹的温却邪，突然双眉一蹙，开口问道：“那你又是因何对沈莳商起了杀心呢？因为温南荇一事？”

“不错！”既然狠下了心，就没有什么不可对人说的，沈莳清当即承认道，“表面上，酩酊派取代长江四大家族，逐渐在东南两海站稳了脚跟，甚至隐有号令两海之势。但实际上，包括江陵言家在内的三十六水道，一直暗中联络，欲铲除酩酊派，夺回控制权。言追那蠢货，以为搭上了萧晚归，又搭上了宫戬，就真的能拿下酩酊派，重新分割长江和两海的势力。简直愚不可及！他怎么不想想，温南荇若真要找人合作，会放着有人有钱的酩酊派不选，选他日薄西山，要人没有，要钱没有的江陵言氏？”

温却邪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 ：“所以真正和温南荇合作的人是你？”

“那自然！你以为是谁向温南荇引荐的陈随和关庸？”沈莳商不无得意道，“言追？他若是有那能耐，怎么可能被酩酊派打压得只敢龟缩在江陵，连号称水陆分舵遍布运河七十二城镇的祖业，都被压制得只剩江陵附近的十一城镇，还要跟温南荇要鄂州、黄州一带的漕运权。”

温却邪点点头：“这就说得通了。”他随后继续不动声色地引导话题，“但沈莳商并不赞同你和温南荇合作，对吧？”

“他非但不赞同，他还以各种借口，想趁机削我的权，抢我的人，架空打压我！他竟然还骂我！”沈莳清的脸忽又涨得通红，几可用咬牙切齿来形容，“他骂我矜智弄巧，好高骛远，说要是安稳饭吃够了，就滚回明州去！他沈莳商，在江湖上有今时这般，翻云覆雨的地位，是我，为他平地起高楼！是我，为他扫秽除氛定江山！如今，他居然叫我滚！居然要我滚！从那时起，我便立誓要杀了他，拿回自己创建的一切！”

玉蘅冷笑一声：“如今看来，当日帮主还真没骂错。”

童无厌则不可置信地瞪着他，一直耷拉着的眼皮都翻了起来：“就因为他不认同你的莽撞激进，他骂了你，你就记恨记仇到杀了他？他可是你的亲弟弟？你还这般凌虐他？你这般待他？你个狗娘养的，你个禽兽！”

“难为他，还特意留着沈莳商一双眼，一对耳。”温却邪用肩膀撞撞身侧的花错，难得感慨道，“就是要他亲眼目睹，亲耳见证他所做的一切，却又只能烂在死牢里，什么都做不了。沈莳清这人啊，其他本事没有，这目空一世，自视甚高，杀人诛心的本事倒是一流。”

他二人，一个坐着，一个站着，温却邪这动作，说不上轻浮浪荡，但状甚亲昵。花错往一侧迈开一步，不着痕迹地避开后，才道：“不对。”

“怎么了？”

“刚才窦元僖说沈莳清养了那个戏子多久？”

“嗯……三五年？”

“也就是说，沈莳清三五年前就已对沈莳商起了杀心。”花错望着和童无厌剑拔弩张的沈莳清，带点讥讽道，“温南荇的事，只是个爆发口。”

“花小郎君……花小爷……花错！”

花错微偏过头，斜侧过身，给了他一个代表‘？’的眼神。

温却邪冲他招招手。

他的神情还是一贯的疏懒散漫，毫无异常，招手的动作也很平常。花错偏首看他，心底却极度不自然，很排斥向他靠近。好像对方是洪水猛兽，是穿肠毒药，是无尽深渊，但凡沾上一点，就会万劫不复。

可江湖，本身就是个深渊，百无禁忌，有容乃大。

善恶、好坏、忠奸、邪正；

人性、生死、道义、名节；

权势、财富、利禄、地位；

酒色财气，悲欢离合；

人生得天地之中，而这天地，就是一个千年万年，不磨不灭的江湖，与生俱生，与死俱死。

那么多的前辈英豪，都想过倾这天，陷这地，崩这山，可最后，江湖子弟江湖老。

——来云既住在空中，难免东西被风卷。

莫名的，花错突然生出了一种宿命般的感觉。

无能为力，又与生俱来。

就那么一下子，他居然失神了。

温却邪看着眼神一下子茫然，明显走神了的花错，气笑了，拽过对方手腕，拖着尾音，慢着语调，很不满道：“想什么呢？嗯？”

花错眨了眨眼，声音听上去格外漠然，以至于让人感觉不出其中的倦怠：“只是觉得这江湖，还真是百无禁忌，什么龌蹉事都会发生。”

“错！”温却邪看了他一眼，仍神色自若。只是日常七情上脸的人，这一刻却根本无人能摸得出喜怒。他淡淡纠正道，“是有容乃大才对。”

花错突然就笑了。

转瞬即逝。

然后他转身面对着温却邪，徐徐跨出一步，弯下腰问道：“刚才，想说什么？”

这一步，明明也很普通，也很寻常，温却邪却突然有种感觉，好像此人一步踩在了他心尖上。

“啊？哦……”温却邪作势拍了拍砰砰直跳的心口，咕哝了一句，而后才将声音压得很低，“我知道一些事情。”他也将身体往前倾了倾，让自己贴得离花错更近一点，一如鸳鸯交颈，低低说了好几句。等说完，还意犹未尽地点点头，补充道，“确实如此。”

“嗯。”

温却邪看着花错神神定定的模样，讶然道：“怎么好像一点都不惊讶的样子？”

“他刚才唤她七娘。”

“有什么问题？”

花错正要开口解释，可一抬眼，对上这人一副纵横朝野，睥睨江湖，天地皆吾掌握的神情，突然便想小小刁难他一下：“你猜。”

“……你……”温却邪看着他突如其来的幼稚，只觉得这般顽皮，这般可喜。连那在外人看来，虽则如描复如画，但过于漠然冷硬的眉眼，都被这满室烛火映着，泛出淡淡柔光，整个人，像极了一副画！

——是喽，是晚归时，忽然跃于陌上的一点夕照，那入鬓的眉，黑白分明的眼，就成了点缀夕光的远山和南塘。

——煞是让人心痒痒，想抓住他……

他习惯性将双手拢进袖中，又下意识抽了出来，才摸摸唇角，故意一脸无奈道，“你这人，旁的事情如此上心，怎么……算啦，这种风流韵事说出来，除了徒增谈资之外，也没什么意义。而且……”他含糊其辞，又遮掩不住得意，“看在我们大相公，耗心费力了那么多年……这得势不饶人那是小人行径，本侯做事，一向是得些好意就回首的。”

花错有点无趣，敛了敛神色，淡淡道：“只怕我们不提，他们俩不提，有的是人不愿就此揭过去。”

然后，就像为了应和他这句话一般，童无厌突然盯着沈莳清道：“你撒谎！你怕不是早就对帮主起了杀心，此人……”他戟指那个戏子，冷声道，“你偷着藏起来调教好几年了吧？没有个三年五载，他怎么可能……”他话音一顿，满眼惊悚地瞪着沈莳清，“五年……五年前，你，你因为……你怎么敢！”

沈莳清斜乜着他，肆意一笑：“你不敢，你就以为全天下男人就跟你一样，只敢远远看着，偷偷想着，连说话，都要弄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才敢走到她跟前。”他嗤笑着，语言越来越恶毒，“你就是个一生为名教束缚，没有性气，藏头缩尾的懦夫、嬲种。”

见童无厌只是目光如火地瞪着他，但依然克制着没有动作，他仿佛一瞬间找到了依仗，内心深处的恶念，一旦发泄，就如久蓄的河流找到了闸口，一发不可收拾，连表情都从憎恨怨毒变成了得意洋洋，好像破罐子破摔一般，终于将最不好宣之于口的隐秘，摊在了这大殿中，“我有什么不敢的？先认识七娘的是我，先和她定情的是我！先睡了她的还是我！你以为她又是个什么东西，不过……”

他后面的话，悉数湮灭在了童无厌气疯了的一声暴喝中：“我杀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