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黑暗里过去的时间很久,姜眠忍不住拍了一下傅成襄,说她需要停下透透气。由于马车内部被改造过,外表普通平平无奇,里面却足够容纳七、八个人,傅成襄正躺下假寐,听到她的要求也没睁眼,在马车内壁敲了敲。
封闭的空间顿时被人从外面打开,姜眠跳下马车,一旁傅成襄的下属恭恭敬敬低着头,上前询问暗巡使大人还有什么需求,傅成襄摆摆手,便让人退下了。
慵懒的姿态让姜眠觉得他天生就是当老大的料,完全想象不到这人落魄时会是什么样。
收回思绪,她望向四周繁杂的景色,歪了歪脑袋。
“不是说带我回京受死,这里是什么地方?”
傅成襄这会儿才吭声。
“当时弥家长女替人偷偷在京城挖了一条地道,被发现后抵死不招,全家被抄,但周碧道说的话不假,她送给周山庭的产业干干净净,都在这里。”
他们不知何时已经驶进了一个小镇,土黄色的城墙饱经风霜,两侧是白墙黛瓦的民居,街道也异常宽阔。茶楼酒肆和市集上充斥着各色口音,往来商队经过时,姜眠看到脖子上挂着驼铃的骆驼,惊奇地伸手去摸,结果被风里的香料味呛得直打喷嚏。
商队成员的穿着极具异域风情,有着和骆驼一般的浓密睫毛,眼眸不断暗送秋波,见状俯过身来,姜眠正昏昏晃神,耳边忽然被人贴着,呵气如兰。
“哦可爱的姑娘,假如美丽会让人醉,您现在要自罚三杯。”
姜眠唰地面红耳赤,三步并两步回到马车上,凑到傅成襄身边。
“所以这里是枫叶城,也是弥丛书的老家?”
“弥丛书没死。”
“啊?”姜眠呆愣住。
傅成襄感觉到她的异常兴奋,抬起眼皮朝马车外瞧,只听见一阵驼铃渐远,遂收回目光,骨节分明的手指按在身下,轻松转换成嚣张的坐姿。
“他早年出身富商之家,忙着读书参加科举,在家两耳不闻窗外事,就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呆子,连杀人都不会,一刀下去,伤口偏了半寸。”
“那他在哪!”
……
这边黎未跟着周府随从到了驿站,院里人烟稀少,只有寥寥几个驿卒在给马匹喂水。黎未撩开衣服下摆跨过驿站门槛,只见驿丞在屋内来回打转,一脸急躁。
“哎呦,怎么这么晚才来!”
黎未抬眼看了外头天色,果然已经时近黄昏,忙拱手行礼:“驿丞大人实在抱歉,我的文牒出了些问题,若是今日不重办,便不许在此地停留,麻烦您了。”
说罢,要从袖中掏出原本的文牒,不料那驿丞根本不听他说话,三步并两步上前,拉着他就往外走,口里念叨着再不走来不及了。
黎未不明所以地被拉去后院,驿丞不肯和他交谈,只是让他安静等待。
等了一会儿,黎未小心开口:“大人,公主还在周府等我,能否先办文牒?”
话音刚落,一阵韵律独特的车轱辘声传来,驾车之人乌发碧眼,停在他们面前,说了一句迷夏语,意思是月色就要来临,快快背上行囊。
黎未自幼远离乡音,还是张口说了句:“不成,驿丞大人得留下,办了事再同你走。”
那人一听,急得跳下马车,语速极快地劝说,驿丞不管三七二十一,推着黎未就要上马车,黎未被推得踉跄,忙道:“不用带上我,我办完文牒就回去啦!”
那两人皆是不听,一人拖拽胳膊,一人抬他双腿,合力就要把他往马车上塞!
那架势怎么看都不对劲,哪里是来接驿丞,分明就是冲着他来的!黎未的那榆木脑袋梆的一下,总算转过弯来!
“你们!你们是人贩子!来人啊——救命啊——”他一边呼救一边奋力挣扎。
无奈之下,乌发碧眼的车夫用迷夏语道:“王子殿下,你误会了,我们是来帮你的。”
“或许你还记得琼隆威卡尔,那是你生来属于的地方。你在那里出生,本来应该和我一样,受到三次洗礼,在神的庇佑下衣食无忧,一年比一年强壮,然后挣钱养家,王会为你挑选一位美丽的女性结婚,共同治理我们没有边界的疆域,直到生病死亡回到天空。”
……
姜眠跑得双腿酸软,实在不明白这个枫叶城为何把街道修得如此宽阔,走上一个来回就要半天。
傅成襄说:“这是以前打仗留下的习惯,街道够宽,不管是行军还是逃难都很方便。”
向附近的摊贩打听了一下,很容易就找到以前的弥府,虽然被抄了家,但外表看起来并不残破——大红灯笼囍字窗花,布置的相当喜庆,据说是皇太女大婚时,枫叶城百姓自发为其庆祝。
百姓哪有那个闲工夫,肯定是地方官员为了讨好皇室故意这么说,皇上您看啊这都是百姓发自真心爱戴朝廷,说不定皇上听着一舒心,就给提拔提拔。
弥府大门紧闭,傅成襄瞧都不瞧,直接大刀一挥破门而入,姜眠跟在他身后,莫名觉得自己像强闯民宅的土匪跟班……啊不,她应该是人质来着。
忽然,姜眠察觉到一道视线,正要转头去看,傅成襄按住了她的肩膀:“别管他们。”
他……们?居然不止弥丛书一个人吗。
弥家以前不愧是富甲一方,小桥流水亭台楼阁样样精巧,除此之外,书房被保存的很好,翻找了其余房间,不但没有线索,姜眠还得时不时躲避掉下来的瓦片、地上的花瓶碎片、犄角旮旯冒出的尖锐木刺……
于是傅成襄直接使唤起姜眠来,他所指到之处该拆拆想砸砸,连衣柜背板也要姜眠扒开看看,堪比又抄了一遍家。
终于在姜眠进入书房,一本书一本书打开查看时,跟踪了一路的人忍不住跳出来。
“你到底在做什么!为什么到弥家来翻箱倒柜!又有什么阴谋!”
姜眠转身,没想到这人竟是周山庭。
不止他一个,身后一个接一个倒出人来,皆是当时在场的官员宾客。
傅成襄早有预料这群人会跟来,但大家的八卦之心竟如此强烈。
姜眠没管他们,看向手中的摘录札,翻开第一页,字体娟秀,写着“上报四重恩,下济三途苦”。
周山庭和带来的人齐齐站成一排,堵住了书房的出口。
一个侧影在窗外一闪而过,弥丛书还是没有出现。
姜眠一脸淡定,合上摘录札在书架上放好,拍拍灰尘,好像才发现这群人一样。
“咦?各位大人也来参观弥府,那正好,替我一起找找,弥公子曾告诉我,他在这里留了一样东西。”
既然傅成襄知道弥丛书的过往,来到弥家的目的也不言而喻,弥丛书有宁做死人不愿意开口的理由,他们只能攻心为上。
周山庭冷笑一声:“你害我母亲杀我兄长,今天在我兄长的故宅,来了就没有让你走的道理!”
他果然是有备而来,一声令下,身后的周氏仆从便举着火把靠近了书房,火光明亮,火舌挥舞,众人纷纷避让。
“周公子,你让我们走吧,咱们只是参加你的冠礼,没成想蹚了这么一趟浑水啊。”
“是啊,姜眠毕竟是皇室收养的公主,要是皇上追究起来,我们如何解释。”
周山庭环视一圈,阴鸷逼人,顿时无人应声。他嗤道:“兄长故宅经久未修,近日雷雨交加,被劈一下着火不是很正常,至于三公主为什么会来这里,都是那个暗巡使!”
趁他们讨论自己死法的功夫,姜眠又从书架上取了一摞传记,抱在怀里,掂了掂重量,然后全部朝窗外抛去。
她故意高声道:“烧吧烧吧,烧死了我,顺便把这一屋子书烧给它的主人,不然多可惜呀!只是死之前周公子能否为我解惑,我瞧这弥氏写的都是为国为民的策论,怎么还会犯了错被抄家呢?”
周山庭疯了才会和她说这些,抢过火把直接朝姜眠身上丢:“到了下面让弥虹那个死人和你慢慢讲!”
弥家豪丽,书房空间宽敞,火把扑上来的瞬间,姜眠早就准备好,一脚踢翻了空荡的书架,书架倒下来砸灭了火把,只零星几个火星飞溅,在姜眠衣摆上烫出焦黑的洞眼。
可躲得了一次躲不了周山庭纵火的决心,眼看着他命令直接朝里面点火,姜眠手心直冒冷汗,傅成襄那家伙躲去哪了,怎么还不出现!
“住手。”一道虚弱的、低沉的声音传来。
“周山庭,住手。”弥丛书又重复了一遍,这次现身出来。
他面色苍白,当时那一刀是抱着必死的决心无疑,只是天意让他活了下来。
“弥丛书!你没死!”周山庭瞪大双眼,众人投来惊奇目光。
弥丛书苦笑一声:“天意罢。”又看向他手上明燈燈的火把:“你这又是何意?真准备烧掉姐姐的遗物?”
周山庭皱眉:“一堆死物怎么比得上杀母之仇!行了,你既然没死,就快快滚开,否则我连你一起烧成灰!”
“那你可要搞清楚,谁才是你的杀母仇人。”姜眠迅速接话,看见火种被吹起,燃起了半人高的火光,连忙捂住口鼻。
弥丛书面不改色,对周山庭淡淡一笑,转身朝向姜眠,打量了一下她憋的通红的面颊,衣摆还有烧出的破洞,开口掷地有声。
“我改变主意了。姐姐的遗物固然可贵,像你这种人,就应当狼狈可怜的死去。”
“是不是我做的,你最清楚!”
“如果、如果不是你为了掩盖贪墨的罪行,姑母原本不用死的!今日你为一己之私,就能随意杀害知府,姐姐嫉恶如仇,若为惩治恶人,她在天之灵,也要添上一把火!”
他的情绪愈发悲愤,指着姜眠的时候身体不停颤抖,好在旁边好心的官员扶了他一把。
“弥公子,你不用说了,我们都知道你的苦!堵上门窗吧,就在这里处死姜眠!”
“好!”“我同意!替天行道!”
周山庭气势汹汹的逼迫,还不如弥丛书一句话来得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