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什么苦衷,大家那么信任你!换作我,宁愿撞死也不做这种事!”一女官高声骂道。
周碧道站起来,朝她吼回去:“我儿性命被人捏在手中,如果换作是你,你能不能一头撞死,不顾全家!”
话虽强硬,可从未在人前如此狼狈的她已是泪眼婆娑:“我一人死不足惜,可庭儿顽劣,不足以支撑整个家族,要是我有什么事,他还不是任人欺凌!”
说罢,她像是被刺激到情绪崩溃,狠狠将头向门柱撞去,一旁的弥丛书连忙上前拉住她。
“姑母!别这样,你的恩情我还没还!”
“姑母!只要你说出来是谁指使逼迫的你,丛书愿代您受过!”
众宾客:“快说啊,是啊,快说吧!”
周山庭目眦欲裂,心疼地唤着母亲:“到底是谁在害我们!”
周碧道扶着门柱,鲜血缓缓从额角渗出,四周的声音像是无孔不入的刀剑,又冷又尖锐,剖开她五脏六腑,逼她吐出真话。
“我承认我藏了。”
“但指使我的人更可恶!她在京城地位尊贵,一句话就能要我全家老小性命,有丛书父母的前车之鉴,我一直不敢反抗。”
“到底是谁!”
“是,京城三公主。”
正在聚精会神倾听的姜眠几乎要被吓到咽气。
真是怎么也没想到会在南平府尹嘴里听到自己的名字,还有这么大一口锅扣下来!
弥丛书抬头,突然好像认出什么人来,惊恐万分,众人顺着他的目光发现了姜眠。
姜眠正要躲藏,弥丛书却快步走向她,步伐踉跄撞倒了好几处香炉,香灰倒落一地,还带着未燃尽的一点火星子。
他恍若未觉,只朝着姜眠俯身哀求:“公主,姑母她是脑袋撞糊涂了,说话也错乱,绝不是有意诬陷啊!”
宾客满堂皆惊。宛若凄惨的语调传入每个人耳中,像一颗火种投进了心里,顿时熊熊燃烧成燎原之势。
有不客气者当场质问:“你就是那个做假账贪墨的三公主?”
血液一下全冲上了脑袋。
“我不是!”
身边的人一下子和姜眠拉开了距离,原本供她隐藏的人群也合围成一个圈。
“三公主怎么会来苓州,还出现在周府?”
“你说你不是三公主,那你是谁!”
“这里有人认识你吗?还有你身边那个异族人是谁!”
“弥丛书总不会乱认人吧!恐怕周碧道说的是真的!”
“说话啊!”
“我、我…”姜眠好像被人扼住了喉咙,支支吾吾说不出一句完整话语。
她对着周围一张张人脸,目光或厌恶或讥讽的脸,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就好像回到很久之前,那时她坐在阁楼地板上里,好多人围着她呐喊。
她双膝发软,如同惊弓之鸟不停后退:“不!别,别过来!”
直到后背已经贴上墙壁,颤颤巍巍中,感觉有人握住了她的手。
她偏头望过去,黎未投来诚挚又关切的眼神,随后站到她面前,声音是她从未听过的愤怒。
“贪墨案尚未明朗,公主来此也是为了调查此事,诸位偏听一面之词就要给一个人定罪,是否太过武断!”
众人面面相觑,倒不是被唬住了,而是对他的身份多加揣测。
苓州附近是枫叶城,即边境之城,绿眼睛的异族人很常见,且一举一动都带着豪放热意、异域风情,以及口音腔调十足。
黎未虽然面容俊秀五官深邃,细看那双眼睛也是魅惑绮丽,身上气质却矛盾般的十分温润,简直像京城里的清秀厚道的书生。
黎未:“我们不想在周公子的冠礼上惹人耳目,所以隐瞒了身份,但弥公子一早便是知情的!”
“至于周大人的话,在下恳请诸位好好想一想,如果真如她所言,公主掌控着她全家性命,那么又为何要大费周章来苓州查案,还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指认,岂不是自相矛盾吗?”
一时间鸦雀无声,突然门外传来一道啪啪鼓掌声。
“说的不错。”
戴着青面獠牙面具的男人走进来,身后是一群同样戴着面具、身穿凶兽花纹夜行服的下属,整齐分成两排跟在那人身后,登时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幽篁里主人”这个名字消失有一段时间了,以至于谈资无数的京城忘了这个人,取而代之的是令人闻之色变的暗巡使大人。
但姜眠知道他的真实来历,比起京城势力,他的真名傅成襄才是真正的能止边境小儿啼哭。
尤其越靠近枫叶城,人们的记忆越清晰,少年劫匪声名鹊起时,也是一段治安混乱的噩梦。他好像为混乱而生,是遍地美艳红枫里开出的一株邪恶之花,生来与血腥、残暴、黑暗为伍。
周碧道还不了解情况,混迹官场多年只凭直觉感到此人来头不小,且极不好惹,硬着头皮上前:“您是哪位?”
弥丛书刚从京城回来,自然听说了招安暗巡使一事,连忙命人搬来一把椅子:“姑母,这位是圣上亲封的暗巡使大人,执掌刑讯和情报。”
从傅成襄进来那一刻起,抬了抬手指,其余人便被通通清场,只余下周氏母子、姜眠、黎未还有弥丛书。
直到仆人端上茶水,傅成襄翘着腿喝了一口就放下,这才分一点目光给他们。
“你,去写奏折上报。你,送质子去驿站,顺便给他重办通关文牒。你,安排一辆马车和今晚二十五人住宿。你,去给月乘鸾写信,说她女儿没事。”他胡乱点着人干活,除了姜眠以外,每个人都得到了一个任务。
从没见过奏折的黎未、头破血流的周碧道、一脸无措的弥丛书、还有根本不知道月乘鸾是谁的周山庭,都迫于暗巡使的气场,得到了一份无从下手的任务。
傅成襄还转头问姜眠:“我第一次给朝廷的人分配任务,如何?”
姜眠瞧他表情满意,斟酌着分析:“粗中有乱?主要功效是让每个人都不高兴。”
“嗯。既然做不到让所有人都满意,那就让所有人都不满意。”
空气又安静下来,姜眠瞥见那一片狼藉,还有门柱上残留的血迹,心情无比烦躁,不再同他打岔,转而皱眉道:“你怎么在这?”
“谢中枝指认了你做了假账,先前只是嫌犯,现在证据确凿,得知你在南平府,本暗巡使特来将你捉拿归案。”他说的轻轻巧巧,不见半点严肃。
“……!”
见姜眠不说话,他伸手捏住她一缕头发,拿在手上把玩:“是真的,没骗你。”
“那你怎么还不动手?”
他轻笑一声:“你现在的表情,和你养的那只猫炸毛时一样,栩栩如生。”
“你还偷偷跑到我家吓唬猫?”
“这不重要。算了,本来这趟任务交给了大理寺,我说我要办这件事,一个和我抢的也没有,他们也太玩忽职守了。”
姜眠确信他的文学水平还不如自己了。
“我想那应该叫——屈打成招。”
“受教了,不过话说回来,这是对救命恩人该有的态度吗?”
“你救我什么了?”
她转头看傅成襄,这才发现他一直斜睨着她——透过不知何时掀起的面具的空隙。
见她发现,傅成襄哼笑一声,面具被严丝合缝扣在那张天神容颜的脸上,面具的表情也就成了他的表情,荒诞精巧、滑稽可怖。
他站起身来,压迫感十足:“又蠢又废物!要不是我在这里,你以为自己还有时间继续查案自证清白?”
姜眠眼里顿时燃亮一片,连前面那句不中听的话也忽略掉,当务之急是快快找出真相,没空和傅成襄歪缠。
刚出门,还没呼吸上一口新鲜空气,就被一个馨香的怀抱压迫地连连喊救命。
月姊抱着她不松手:“吓死我啦!我没能拦住谢中枝告你黑状,还听见那个暗巡使要亲自来抓你,赶紧跟过来瞧瞧你,想着万一有个好歹,至少还能有人帮你收尸!”
“是啊,多亏了你,让我不至于生前无父母亲人,死后还要做他乡落叶……”
尚未寒暄几句,便见弥丛书从花园过来了。
姜眠记挂着黎未被送去驿站做什么,但念着他方才在人群里认出自己,很不自在,便没开口。
弥丛书神色有些憔悴,主动提出来:“质子他身份特殊,通关文牒上需要注明『入枫叶城死』,不过不用担心,只是走个形式罢了,黎公子不会傻到犯禁的。”
“另外……”他看了一眼月姊:“能否请公主和我借一步说话?”
姜眠点点头,示意他先走一步。
起风了,檐角风铃被吹的叮当摇晃,月姊盯着他背影,突然若有所思地说了一句。
“哎,你知道弥虹案吗!听说当时弥家上上下下四十口人被下了狱,斩首的斩首,流放的流放,只有弥丛书被皇太女保了下来。”
“他生在边境,和皇太女姐姐是怎么认识的?”姜眠不解。
“他姐姐弥虹曾是皇太女殿下的伴读,感情很好,后来犯了错被打死,皇太女殿下对这个伴读的弟弟便颇为照顾,一直带在身边。”
“嗯。”
姜眠准备离开,却被月姊拉住衣角,紧张地攥在手里。
“那个……你生谢中枝的气吗?”
说起这个,姜眠便十分烦躁,可怜兮兮道:“人人都说我贪墨,可他应当最清楚不过呀!”
“我当然相信你!现在当务之急就是找到证据,实在不行的话,我就把你藏起来!”月姊越说越着急,好像已经看到姜眠千夫所指的模样。
“噗——哈哈,有月大人在,藏到你家里我岂不是自投罗网。”
笑着笑着,姜眠眼框里闪烁泪花,千言万语都化作一个感谢的拥抱,然后朝后退了一步,握了握拳:“傅成襄还在这里,你自己多小心。”
“好,那我就先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