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烨回过神时,掌心早已贴上了鲛人的面庞,此刻热意正从中缓缓传来。
鲛人因身体不适,眼中水雾氤氲,雪青色眼眸并未因此黯然,反倒如江面之上有层层白雾缭绕般朦胧幽婉。
楚烨端详片刻,指尖一动,划过长睫,随后抹掉上面并不成形的泪珠。
宁嫣颤了颤眼睫,她如今看不清外物,内心缓缓漫上恐慌,她下意识朝这手心蹭了蹭,试图寻求安抚。
白嫩的指尖触到对方手背,眼前之人似乎有一瞬间凝滞,察觉到对方意图将手收回,她颦起眉头,有些不安,唇齿间溢出不满的轻哼。
“不许动。”
“老实些。”
楚烨一手环住她的腰,另一只手顺势擒住那双细嫩手腕,防止她作乱。
鲛人看起来清瘦,手劲也不大,但实在太能挣扎,不一会,被他束缚住的地方便起了一圈红痕。
不等楚烨换个方式制止她,宁嫣却突然低声啜泣起来。
体内的燥热逐渐侵蚀着理智,连身体的控制权都被烈火焚身之感剥夺,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眼下在做什么,只是依靠着本能寻找能缓解这种痛苦的解药。
可这“解药”分明近在咫尺,却因他的抗拒而令她备受折磨,这让宁嫣不安到极致。
内心的渴望迟迟无法填补,濒死的鲛人寻不到泉流净水。
一时之间,委屈、恐慌占满心头,转眼便泣如雨下。
楚烨见此,只得松开手。
鲛人泪珠落地之声属实吵闹,楚烨眉心微蹙,总觉得不得清净。
他静静凝视怀里人片刻,眼见那泪珠呼之欲出。
下一刻,他抬起手,在泪珠转化为珍珠之前,将眼泪抹去。
水渍留在指腹上,湿润、滚烫……
宁嫣沉浸在这种中心绪久久难平,分不清浑身热意到底是由无水灌溉所致的干涸引起,还是眼前之人所做之事并不遂其心意而起。
但无论哪种,拖沓到最后便逐渐转为了恼怒。
为表抗议,或许也是为了泄愤,宁嫣在人影模糊的视线中,趁着对方怔愣的功夫,她朝着对方便是一口——
“哗哗——”
耳边水声潺潺,宁嫣倏然坐起身来。
刚醒时神思恍惚,她呆愣地坐在原地,视线稍微一偏,恰好让她透过窗棂瞧见了外面的风光——
绿苔生阁,芳尘凝榭。??
垂柳拂水面,清池涨微澜。??
宁嫣一向喜好清水,见此,眸中瞬间亮了起来。
她正欲下榻,下身一动,适才发现双腿不知何时又变回了鲛人鱼尾。
奇怪……
察觉到异常后,身子的不适感便从四肢百骸缓缓传来——
四肢酸软无力,体内灵力虚空。
她只记得替冥君驱走那团黑雾之后,浑身似是浸在烈焰浓浆中,她苦苦挣扎许久无法解脱,之后便丝毫记不起来。
余光瞥到腕上痕迹,她惊奇地抬起手,有些不可思议。
宁嫣对此毫无印象可言,她甚至不知道是谁将她送到了这间房。
许是方才头脑不够清明,直到这时宁嫣才想起来警惕四周。
她环视一圈,内室除却桌案便是香炉,此刻正燃着香,清幽细腻,带着丝丝凉意。
宁嫣耸动鼻尖,有一味安神沉香,还夹杂些其他不知名的香味。
她将视线落到窗外,只听虫鸣鸟叫,水声潺潺……
“醒了?”
乍然听见另一人的声音,宁嫣吓得一激灵,她甫一回头,见风屏前不知何时站了个人。
来人头戴玉冠,着一身玄色阔袖蟒袍,袖口处镶绣金丝符文,腰间同色暗纹腰封,其上缀着银螭龙带扣。
乍眼看去,庄重中透露出一丝随性。
宁嫣神情略有恍惚,闻言点了点头,不忘唤人:“君上。”
楚烨略一颔首,面色不动,视线划过她的脸,却无意间转到了鲛人蜷起的鱼尾上。
鲛人的相貌与鱼尾有着不可分割的联系。
鱼尾若是十分可观,那鲛人的容貌便足够姣艳,若鱼尾遭受损伤,鲛人的容貌也会随之变得黯淡无光。
反之亦然。
宁嫣冰肌玉骨,唇红齿白,相貌如此出众,她的尾巴自然差不了。
鳞片呈雪青色,由上到下渐变至浅,尾鳍上几寸自然生出尾纱,即使向下垂落,也可见其轻盈飘然。
鲛人鳞片细腻,看起来滑嫩有光泽。
宁嫣修为低下,楚烨一眼便知,鲛人鱼尾若久不入水,得不到生命之源滋养,加之无多少灵力傍身,鳞片则会逐渐黯淡。
楚烨略微抬眸,见眼前人身上鲛绡半显,尽显朦胧之意。
若半身鱼尾失去原有色泽,倒真叫人觉得可惜。
宁嫣见他视线始终落在自己的尾巴上,不动声色地侧了侧身。
她是妖界边境处唯一一个鲛人,自然不是第一次被人观察,本应该习以为常,可眼下却莫名涌起怪异的羞耻感。
“感觉如何?”
宁嫣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见人走近,她撑着身子向后挪靠。
楚烨见此,停至塌前,启唇道:“怕我?”
眼前的冥君虽不如昨日那般威严,也不如陷入挣扎时那般……邪恶,但反倒是这幅沉静模样更令人感到寒气逼人。
宁嫣自是不可能承认,她慌乱摇头,连忙辩解:“没有!”
“撒谎。”
楚烨直勾勾的看向她,眸中带有审视意味,阐述事实:“说要留下的不是你吗?”
墨色眼眸深邃且犀利,宁嫣被看得心下一颤。
她摸不清对方意在何为,尚不细想便也知此时不能否认,脑海中却忽然浮现出一丝旖旎景象。
捕捉到一闪而过的画面,她心中疑惑万千。
昨日她在冥君面前竟如此放肆吗?
"嗯?"
楚烨见她许久不回话,质问道:“反悔了?”
反悔什么?显而易见。
宁嫣下意识摇摇头,看楚烨神情怀疑,她又急于证明自己,视线来回丈量着两人的距离,想到对方似乎并不抗拒她的接触,于是她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地贴了过去。
室内香炉,白烟袅袅。
楚烨突然被扑了个满怀,下意识要伸手推开,鼻尖却先一步嗅到怀中之人身上的味道——是安神香。
他缓缓收回手,低下头,鲛人双手正环着他的腰,身上熏香素淡,带着体热扑来,瞬间沁入肺腑。
宁嫣脸色有些难看,方才没找好位置,恰好磕到脸颊,颧骨正传来细微疼痛。
她没敢动,维持着环抱的姿态,闷声开口:“没有怕,也没有反悔。”
宁嫣细细感受着,察觉对方始终没有任何动作——无论是迎合还是推拒,皆无所表现。
冥君从不迎合,但他若是嫌弃一定不会容忍丝毫。
能容忍就代表这并非到底线。
于是宁嫣拿出一贯作风,反客为主道:“君上何苦误解我。”
“哦?”
楚烨任她抱着,闻言道:“如此说来,是本君的错?”
这句话听不出喜怒。
宁嫣分辨不出他是在反问,还是在承认错误。
但转念一想。
冥君是不会有错的。
她悄悄抬起头,欲想观察其脸色,却正对上一双墨色眼眸。
宁嫣瞬间心头一紧,那深潭之中水墨浸染,如此近距离、无外物影响的情况下,无端地,让她坐立难安。
她率先偏开视线,这一偏,让她整个人僵在原地,竟也顾不上紧张了。
楚烨的颈侧,在衣襟的遮掩下,漏出半边痕迹,尽管看起来有些浅淡,却仍保持着形状——
是咬痕。
位置如此暧昧,甚至连衣襟都不曾将其完全遮盖。
那这衣襟之下,又有多少痕迹难以窥探,无人之处,又有多少次合欢不为人知。
宁嫣当即便蹙起眉头。
传言,冥君无妻无妾,如今一看,果真只是谣传。
宁嫣视线在那处反复驻停,她松开手,指尖垂落在身侧,无意识在手心收拢。
“君上自然无错。”
是她容易轻信谣言。
可心底还是生出一种被欺瞒的愠恼。
宁嫣自幼对事物划分泾渭分明。
属于她的,在她心中便会主动归为所有物,若非自愿让出,她一般不会拱手于人,反之,不属于她的,她也不愿去抢去夺。
她愿意分享,但不愿共享。
她深知,一旦以侍妾身份留在幽冥宫殿,那她此生便肯定要与冥君绑定在一起。
既来之则安之,倘若排斥抗拒,于她而言百害而无一利,不如欣然接受。
于是宁嫣便默默将楚烨划为他的“所有物”,可此类划分的前提是基于那个“谣言”。
如今谣言被打破,已有认知被推翻,让她一时之间不想接受。
鲛人喜怒形于色,楚烨轻而易举便能看出她情绪逐渐变得低迷。
他略微低着头,目光落在她脸上,缓缓开口:“本君见你颇有不满。”
“啪嗒。”
珍珠砸至榻边,滚落至脚边。
楚烨微微蹙眉:“哭什么,说不得?”
冥界之主不怒自威,尽管语气不冷,却颇有威慑。
落在宁嫣耳中,深觉其中掺杂了几分厌烦。
宁嫣心中有屈无法诉说,只得摇头故作坚强。
“说得。”
情绪上头时的伪装脆弱又难堪,短短两个字蕴含的情感太过明显。
怨怼、愠恼,不明不白诉出三千。
旁人遇冥君,向来都是毕恭毕敬、卑躬屈膝,鲜少有人在他面前哭泣。
这不过一日,楚烨便见到了此前数年不得见的场景。
他听那话中哽咽,冷硬道:“抬起头,不许哭。”
闻言,宁嫣默不作声抹掉脸上泪痕,抬头时视线便不由自主移到了楚烨颈侧。
这一看,心中烦闷更甚。
泪珠夺眶而出,宁嫣眼尾泛红,心中腾起无名火气。
厌烦她,却又留下她,甚至连哭都不许。
思及此,宁嫣哭得更为厉害,鲛人泪珠噼里啪啦掉个不停。
楚烨见此,重复道:“不许哭。”
可宁嫣此刻哪里听得进去,他之前从未受过这种气。
她略有愤懑地看着楚烨,急需宣泄情绪,于是她趁其不备之时,扑过去,朝着他另一侧脖颈——
咬!
①绿苔生阁,芳尘凝榭。出自谢庄的《月赋》
②清池涨微澜。出自周邦彦的《红林檎近·风雪惊初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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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室内香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