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虎 第35章 钢铁之心

诏书颁下来的时候胭脂在韶云殿里看常宁公主浇花。

中官正殿的屋檐下已经结了蛛网，几个月过去，司天台这处隐秘而安静的杨树林比任何地方都要清闲。

地势高处，听见的钟声也就越嘹亮，屋门半开着，外面的钟鼓齐响，震如雷鸣。

常宁公主把水壶往窗台上一搁，倚在门框上，道：“她终于如愿以偿。”

胭脂低头。

“诏书是不是你帮她写的？”常宁公主饶有兴致地看向胭脂，笑了笑，道，“你才是她最想要的那个女儿吧？”

“臣下不敢。”胭脂惶恐。

常宁公主摆摆手，道：“这不是坏事。”

长长的钟声罄停，仿佛能听到有人山呼万岁的声音，常宁公主忽然向胭脂问：“你为什么总是一副戒备心很重的样子？”

胭脂想了想，道：“公主是公主。”

常宁公主百无聊赖地摘下一朵五瓣花，一瓣又一瓣地折下花瓣，道：“公主是公主，都说我这常宁公主得尽天下宠爱，想要什么东西都唾手可得，可是谁也不知道，我最想要的东西一件也没有。”

“公主想要什么？”

“想要什么？”常宁公主轻轻地说，长声谓叹，忽然问，“你有没有喜欢的人？”

胭脂顿了顿，没有说话。

“如果你喜欢的人不喜欢你怎么办？”常宁公主又问，折下一瓣花瓣。

“天下人如过江之鲫，如果一个人心意和自己相悖……”胭脂话语一停，想说“那就换另一个人”，但是双眼一眨，又好像看见了裴正庭在小院里默然喂马的身影，滞了滞，便说：

“如果一个人心意和自己相悖，那就再抓紧一点。”

“抓紧一点？”常宁公主眉间蹙起。

胭脂点点头，面色如常，道：“把他留在自己的身边，寸步不离。”

常宁公主忽地笑了笑，道：“人人都说强扭的瓜不甜。”

“我不在乎。”

常宁公主笑得更大声，说：“是你会做的事情，难怪母后这样喜欢你。”说完，她的神色又一黯，问，“如果你喜欢的人心里有另一个女人呢？”

手里只剩最后一叶花瓣，常宁公主漆了淡紫色的指甲从中一分为二，慢慢撕开，道：“一个已经死掉的女人，你永远也不可能代替她的存在，这样一来，即使你把你喜欢的男子留在身边，他也永远不会爱上你，你会怎么办？”

“公主说的是裴小将军吧？”

“将军？”常宁公主把手里的花瓣朝尘土中一扬，苦笑道，“他现在哪里还是个将军的样子。”

“裴小将军不是那样铁石心肠的人。”

“是么？”常宁公主轻声道，“即使是一块石头，十年也总该被捂热了吧。”

屋子里不知什么时候飞进一只蝴蝶，从一瓣绯红的芍药花上振翅飞起，常宁公主伸手，蝴蝶落在她的指尖，指尖一颤，蝴蝶又振翅飞出门去。

“要变天了。”常宁公主的目光随蝴蝶一起看远，轻轻说。

……

杨树林久违地走进新面孔，陈拙孤身一人，只拿一柄纸扇，从门楼处扇到仪配殿门口，走进了胭脂的小屋，拱手一抱，笑道：“别来无恙。”

胭脂停下手里挥毫的笔墨，向他看了一眼，说：“都要入冬了，大人还天天扇扇子，不觉得冷吗？”

陈拙哈哈一笑，道：“几日不见，不知道小娘嘴皮子上的功夫这样厉害了。”

“有何要事？”

“娘娘昨日登基，小娘替写诏书的事情就传遍了朝野，我知道小娘向来得娘娘喜欢，不知道竟到了这样的地步。”

“大人慎言，如今该称圣上。”

陈拙又是一笑，道：“正是如此，圣上天命所归，小娘如今便成了肱骨重臣，今日外面的杨树林虽然萧瑟，我看等我一走，只怕前来巴结的朝官们靴子都要踩平林中高树。”

“大人严重了。”

“实话而已，”陈拙慢慢把眼睛眯起，像毒蛇吐信一样道出来意，说：“旧朝新换，天下局势大变，帝位不稳，朝中分裂两派，一派自然以圣上为首，力求我朝上下兴盛，另一派却以你的父亲上官凌为首，说什么圣上并非正统，帝位更该禅让于小太子。”

“上官凌？”胭脂慢慢皱起眉头。

陈拙端详她的脸色，笑了笑，说：“我本来是想探探小娘的口风，时局骤变，究竟会站在哪一边，如今看来，小娘却像和上官凌有深仇大恨啊。”

胭脂一顿，反而也笑了，看向陈拙道：“大人不必忧心，我自然和你是同一侧的人。”

陈拙拍掌，便将手中纸扇猛地一张，微微点头，赞道：“这样一来，一切都好办了。”

林中落叶便随陈拙离开的脚步缓缓震荡开，几个月以来的清净一瞬打破，各样的轿子和马车停在司天台门外，大人们领着一众抬箱子的仆从绕林而进，不去韶云殿找常宁公主，反而挤在胭脂的仪配殿门口。

玉器和金银样的首饰慢慢堆满仪配殿中的博古架，放观象仪的架子如今琳琅满目，放眼处都是稀世罕见的珍品，胭脂对此来者不拒，将送过来的东西都收进怀中，两厢情愿，闻声献媚的人更多。

小荷来接她的时候忍不住埋怨：“赵大人昨日送来一只长鼻大象，非要让人牵进院子里，咱们院子那么小，怎么放得下？现在挤坏了门檐，还要使银子去修。”

“前几日是有人送了永兴坊临东面的一座宅子，以后收来的东西让他们往那边堆吧。”胭脂淡淡地说。

“宅子都收了？”小荷吓了一跳，问，“咱们要搬家么？”

“还是小院子更宜人些。”胭脂说。

“那谁去养大象？”

“早有几十个仆从在宅子里等着了。”

小荷吐了吐舌头，推她进了永兴坊的大门，又道：“收这么多东西不好吧？坊间都说小娘是大贪官呢……”

一声轻笑，胭脂道：“让他们去说吧，送礼的人越多，便是说站在圣上身侧的人越多，天下是她一人的天下，只要她高兴了，剩下的人无关紧要。”

“听不懂。”小荷又吐了吐舌头，呼出凌凌白雾，向昏黄的天色看了一眼，说，“又变冷了。”

“你和金明灭还是没有说过话？”胭脂问。

小荷脚步一顿，又若无其事地往前推，道：“谁要和他说话。”

“但他总是往院子里跑。”

“那是找……找寄奴的，”小荷忽然问，“公子难道要当一辈子马奴么？”

“也许吧。”

“有时候，连奴婢也猜不透小娘到底在想什么。”

轮椅悠悠推进了院中，马厩食槽里的藜麦添满，却不见那抹熟悉的身影。

裴正庭的屋门洞开，屋里没有人。

胭脂扭头过来，看向小荷，小荷一拍额头，道：“差点忘了，今日是冬至，送大象的赵大人说今日要请小娘去府里吃饺子的，便把公子先请过去了。”

胭脂长叹一口气，看了眼天色，遥遥听见坊门闭合的鼓声一阵一阵地敲，道：“走吧，去晚了吃不上了。”

沿着鼓响，小荷火急火燎地又推胭脂去了永兴坊另一侧，府门外早等了许久的管事见着来人，忙迎出一张笑脸，露出嘴中一只大金牙，带两人往正殿去，谄媚道：“大人早已等候小娘多时。”

进了正殿，更见满屋子的金碧辉煌，一只玉雕长桌摆在屋子里最显眼的地方，柱子都用一层薄薄的金箔贴住，藻井上绘有百鸟朝凤图，裴正庭被两个仆从按在太师椅上，剩下两个仆从，一个捶腿，一个锤肩，俨然一副对待大人物的架势。

“小娘来了，快请进请进！”

赵大人从长桌后面起身，让出身边的一把檀木雕花椅，起身时才恍觉胭脂如今双腿不便，又立即使了个眼色，让人把檀木雕花椅搬了出去。

等胭脂的轮椅推进了正堂，赵大人弯腰作了一礼，笑道：“早听说胭脂小娘才貌双全，今日一见，更是闭月羞花之色，下官家中正有一个和小娘年纪相仿的犬子，对小娘可谓是高山敬仰……”

赵大人话没说完，裴正庭起身，要往回走。

胭脂和他擦身，拉住他的手腕，说：“你留下。”

赵大人看在眼中，嘴皮子却没有停下来，连绵不绝道：“犬子虽然并无小娘这般绝世的文识，但今年科考却也摘下了榜眼，”

赵大人说着，便招手喊了金牙管事过来，道：“去把瑞儿喊出来，”又看了裴正庭一眼，让管事凑着耳朵下来，悄声说，“再喊几个还没有许人的娘子来。”

管事一脸纳闷地往裴正庭的方向看了一眼，胭脂已松开裴正庭的手腕，裴正庭似乎犹豫了片刻，又坐回到太师椅上，眼目低垂。

赵大人狠狠一拍管事的脑袋，只恨他实在没有眼力见，早该换个伶俐的人来才好，低声骂道：“没看小娘对这马奴如此上心吗？讨好了这哑巴，瑞儿和小娘的婚事，说不定他就能多帮几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