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赵旧时约 第70章 邺城

平定北境后，慕容儁加紧筹备迁都事宜。

如今燕国一日千里，与晋室、苻秦形成三足鼎立之势，占据中原半壁沃土的燕国无疑在三国争霸中占据上风，几成压倒性优势。

早前趁苻健新丧，慕容儁曾先发制人，遣燕国旁支慕舆长卿率军进犯轵关，结果被苻秦大将邓羌所败，慕舆长卿被俘。

此番失利，令慕容儁心思浓重。苻秦兵强将广，若想称霸中原，这块骨头可不好啃。可惜的是，苻秦兵事虽强，苻生却不是什么明君，他残忍嗜杀，性情暴虐，登基几载如今已是众叛亲离，眼看苻秦乱局将至，慕容儁亟待迁都后，予其致命一击。

世间事，往往人算不如天算。

慕容儁在计划着先发制人时，苻秦正经历一场政变。

秦寿光三年，东海王苻坚与清河王苻法袭杀苻生，苻秦举国皆苦苻生久矣，苻坚素有英名，此举皆称顺应天意民心，苻坚得宗室、群臣推崇，登基为帝，亦是史上有名之秦宣昭帝，他重用奇士王猛为中书侍郎，职掌军国机密，占据关中的秦国开启了新的篇章。

彼时，苻坚不过弱冠之年，王猛也才过而立。

虽然苻坚自小便是天才少年，但是后来谁也没有想到，苻秦立国之初，只是氐族在关中所建寸土小国，在东有强燕、南有晋室、西有凉州、北有代国的犄角中据关拢艰难生存。就是这个不过弱冠之年的年轻人，重用王猛大刀阔斧革除暴政，起用士族，抑制豪强，强化王权，优容万国，混**为一家，视夷狄为赤子，一路狂飙，高歌猛进，不过二十载时光就将西起波斯萨珊至东土高句丽边界遍插上了苻秦旗幢，缔造了这个时代疆域最庞大、民族最绚烂的胡族政权。

一直盯着苻秦的慕容儁此时尚不知苻坚是哪个，王猛是哪个。

他不知，慕容恪却是知道的，但慕容恪也没料到苻坚这个年轻人的手如此之快，当真是来如闪电，去如狂风。

他将密报拿给刘长嫣看，他们夫妻自来无话不说，慕容恪常将一些朝中事和军中事说与刘长嫣听，毕竟现下形势，刘长嫣不好什么都不知道。

从第一次见面，刘长嫣便知苻坚不凡，不想如今已是君临一国，她也是万分感慨。很大程度上来说，关中是刘长嫣自小长大的家乡，有苻坚在，她深信是关中百姓之幸。

酷暑过后，便是凉秋，燕国逐渐开始迁都事宜。

从棘城到龙城，又到蓟城，再到邺城，当燕国人搬家搬成了习惯，也就搬出了经验，有了经验，效率就高出很多。至腊月，燕国宗室及文武大臣相继迁入邺城。

慕容儁入邺宫，大赦天下，复作铜雀台，修复邺中旧时毁于冉闵之乱的宫室。之后，他下令于棘城、辽东两郡兴建慕容廆庙，范阳、蓟城兴建慕容皝庙，告慰祖、父，永食庙飨。

刘长嫣是随着第二波迁都大军在十月初出发的，慕容恪与慕容霸皆要奉圣驾先行，太原王府与吴王府毗邻，慕容恪便将府中事宜托付慕容令帮忙照看。慕容楷也很懂事了，前前后后跟着刘长嫣操持府中搬迁事务，忙得不亦乐乎。

太原王府人口简单，拢共就几个主子，行囊细软自然有限，加上僚佐属臣也不过才三十余辆车马，有慕容令帮忙调派，一路很是安稳。

至于庄园织工，如李慎娘等人皆有亲人在世，刘长嫣想办法让慕容恪帮她们找到了亲人，放了众人去与家人团聚，众人皆是感激涕零，临走送了刘长嫣许多自己做的针线衣裳。还剩下如许大钟等无亲无故的，刘长嫣便连同织机一起带到了邺城，打算到时再选拔一批擅长织布的女工让众人帮忙调教。

米古早听闻了迁都之事，老早就把自己的铺子迁到了邺城。这几年他和同伴在中原生意做得风生水起，随着北地逐渐平定，他早已不用再随军带着商队游走，燕国境内可自由行商。即便如此，米古也深知背靠大树好乘凉这个道理，他很喜欢和刘长嫣合作，早就立志太原王府搬到哪儿，他就跟到哪儿，刘长嫣和他的家人永远是他的好朋友。

刘长嫣就这样走走停停，日常盯着慕容楷读书写字，和慕容肃说说话，休整时与段玉容架起篝火烤烤肉，再看慕容令和玉光在她眼皮子底下谈谈恋爱，也就轻轻松松到了邺城。

邺城……

她仰视着熟悉又陌生的建春门，终究是又回来了。

慕容恪正在处理先时邺宫留下的赵魏战俘。

慕容评攻克邺城时，城内因长期围困，已是饥荒肆虐，百姓人吃人，加之冉闵之前屠戮胡羯死亡惨重，人口已是十不存一。

邺宫内境况并不比城中好，人吃人这种事并不是只有百姓做得出来，达官贵人们也是普通人，饿极了一样是不要风度地吃人的。并且贵人们一点不比百姓少吃，石季龙在位时贪花好色，各处行宫加后宫，美女就有小十万，邺宫当时还留了好几万，其中宫人更不在少数。贵人们要吃人自然要从最低等、皮肉却嫩的宫人开始吃，这就导致石赵时留下的宫人被吃了个干净。

虽是被实实记在史书中的，但任谁想想都有些恶心。邺宫宫门大开时，纵使心理强悍如慕容评，见到其中情景都破防。他命人收了赵魏后宫幸存之人，其中不乏出身大族的妃妾，亦有家族幸存者前来请求将女儿或姊妹接回的，但慕容评当时正为传国玉玺之事焦头烂额，如何管得这些人？只将他们尽数没入奚官，留侍邺宫。

这一留就是五年。

慕容儁入邺宫，其中不乏有赵魏才色佳人，慕容儁不嫌她们吃过人，自己收入后宫一批，又赐给兄弟子侄一批，宗室子弟除了慕容恪和慕容霸，多是笑纳了。

乱花迷人眼，慕容儁也并非是个美人儿就要，他是有自己的原则的。比如冉闵之前宠爱的昭仪仇氏，能入冉闵的眼，这姿色差不了吧？慕容儁看了一眼就让人遣走了。再比如石季龙晚年最宠幸的贵人李氏，石季龙阅人无数，这李氏更差不了吧？尤其李氏见到慕容儁时那暗送秋波的可怜模样，是个男人都忍不住多看两眼。慕容儁却觉得伤眼似的，大手一挥把那李氏发配去了奚官作最下等的女奴。

旁人没见过刘长嫣，慕容儁却是见过的，事后他心里直犯嘀咕，合着石季龙和冉闵就都喜欢这一款的？石季龙便罢了，冉闵……冉闵不会是还惦记过他四弟家的吧？

想到这里他也没心情看了，将这些战俘交给了慕容恪去处置。

燕国迁都，禁中旧有宫人皆在，自有可足浑皇后安排。邺中人口正需恢复，慕容恪便将家在邺城中者放了一批出去，有罪者没为女奴，身世清白又无家可归者配了军中士卒。

余下的赵魏高位妃妾，看到仇氏那张脸时，慕容恪实在无法将其当做物件归置，便格外恩准她们令家人领回。

众人皆感激涕零，尤其仇氏，早先爱冉闵爱得死去活来，更坚信冉闵也爱她爱得死去活来，冉闵被俘后，她很是过了一段痛不欲生的日子。当燕国兵临城下人吃人时，仇氏才知爱情不能当饭吃，她到底更爱自己。

其实，更爱自己也没什么不好，自己都照顾不好，谈何爱人？

仇氏等人退了下去，慕容恪心情却不大好，他向来性情平和，但今日之事，委实让他对石季龙与冉闵之流生厌，直到颂祁跑来告诉他王妃一行已至建春门，他神色才好了很多，立刻驾马去迎接刘长嫣一行。

他赶至时，刘长嫣的车马刚入建春门大街。慕容楷远远就看见了父王，趴在车窗上使劲呼喊着招手。

刘长嫣也看到了慕容恪，巧笑抱着慕容肃探出头来，“你怎么来了？陛下那边都忙完了？”

数日不见，慕容恪只觉妻子一日胜一日明媚耀眼，道：“这些时日都差不多了，我来带你们去看看新的府邸。”

“好。”刘长嫣笑着点点头。

“好哦！”慕容楷高兴地欢呼，慕容肃也露出期待的笑容。

昔魏武建邺城，东西七里，南北五里，城门七座。刘长嫣一行所走的建春门位于城东，入城便是一条直通城西金明门的开阔大道。大道以南是平民百姓居住的里坊，以北自西向东依次是铜雀三台、宫城，以及达官贵人居住的戚里。

慕容恪一家自然是住戚里的，一行人入建春门往北折便是里坊。

慕容儁一入邺城就给慕容恪赐了府邸，早先战乱，戚里房舍多损毁，修缮后多已恢复往昔金碧辉煌。慕容儁本打算将石季龙第五子秦公韬的府邸赐予慕容恪作王府，但因秦公韬骄奢淫逸，屋宇逾制，慕容恪拒绝了。他一贯低调，刘长嫣也不喜奢华，况且慕容儁有自己的儿子，那些奢靡王府自有分配之处，便自择了沛公冲的故邸，稍作修缮。

沛公冲算是石季龙儿子中难得的一叶青莲了，他在世时是风雅王公，品味独到，府上园林虽不奢华，却胜在清新雅致。

对于慕容恪的要求，慕容儁一向是无有不可，直接准了。

刘长嫣领着两个儿子和玉光随慕容恪入新王府，虽是入冬时节，但府中松竹并翠，日影幽幽，素菊凌霜铺列庭中，过影壁便闻芳香洗鼻。这般宁静清幽，刘长嫣很是喜欢。

她不太喜百花堆叠香味，居处一般鲜少植花，慕容恪教人布置正院时将多余的花树移植到了花园中，院中改以青竹绿植，廊下摆了几盆水仙和菊花点缀。天井四围，正中黄石盘砌了矮矮假山，又自后院湖中引一溪流水绕过黄石假山汇入圆石盘中，浇灌几叶枯荷，如此更觉天井清凉。

正院坐北朝南三间阔屋，轩额上慕容恪亲笔提了“攸宁”二字，左为卧房，中为主厅，右面依旧是书房。因慕容恪在家时，多和刘长嫣共用一间书房，这么多年夫妻二人也没分家，二人共有的藏书俱放在一处，因而书房占地格外大些。

书房内早放置好了成排的书架，云霓指挥着人将运来的几车藏书搬入书房规整着。

慕容肃因年纪小，安置在了正院东厢随父母住。慕容恪给慕容楷和玉光指了为他们两人准备的院子，二人皆兴高采烈去了。他执着刘长嫣的手走在抄手游廊，屋内丫头小子嬉笑着放置书籍，屋外二人行于廊下菊瓣沾衣，只觉心神俱净，慕容恪忽然道：“阿陵，这样真好。”

刘长嫣偏头看他目中神色，莞尔道：“能和贺若在一起，在哪里都是好的。”

慕容恪由衷一笑，没有和她提及邺宫中事，只要他们二人在一起，这些都不重要。

迁都后便是新春，慕容儁蓄势待发将攻秦国之时，事实证明秦国新上任的新君苻坚确实是有几分魅力的，因为开春传来消息，刚归顺燕国不久的上党郡太守冯鸳率众投了秦国。

慕容儁当即大怒，燕国如今强盛，晋室尚要避其锋芒，哪会容小小冯鸳这般投了秦国？他当即命慕容评率兵攻打冯鸳，并命领军将军慕舆根将兵相助。

新迁都的光寿二年，就以这场战争拉开了序幕。

而当年春天，可足浑皇后有妊。

迁都后中宫有喜，于国于家皆是喜事。自太子晔早逝，可足浑皇后心下酸楚，她膝下虽还有太子暐，到底单薄，如今又有喜事，慕容儁与她夫妻二人皆喜不自胜。

宫中有喜事，刘长嫣自要入长秋宫庆贺。

不论别家如何，段玉容是再不去长秋宫的。莫说她脾气本来就大，就是面团，如今也有了三分气性。与敕勒部一战，慕容垂得以封功，算是站稳了脚跟，但是事后慕容儁也未因此便厚待吴王府几分，猜疑有增无减。更让段玉容堵心的是，就在去年慕容垂凯旋的次月，慕容儁无过而杀段龛，坑杀段部鲜卑族众三千余人。

段龛降服燕国后，慕容儁封其为伏顺将军，至此段氏鲜卑子孙尽数归降慕容氏，大家以为也就揭过了此页。

直至去年六月，慕容儁忽然降下旨意，杀段龛，坑其部众，这般杀戮，连个理由都没有。

若说有什么，大致就是那段时间段龛和段勤走的比较近吧。而段勤又是段玉容的亲兄长，一直和慕容垂关系不错的。

若说此事和慕容垂平定敕勒部没有关联，段玉容是不信的。

虽然段氏内部也屡有兄弟阋墙，她和段辽的父祖与段龛的父祖也不算和睦，但段部到如今这个地步，子孙败亡，部族离散，段勤和段龛族兄弟相见难免伤感，叙了几分情义，就因这般，便受慕容儁猜疑至此。

经此罹难，段氏鲜卑伤及肺腑，彻底终结在了这个时代。

皇帝灭外家是家常便饭，慕容儁不觉得有什么，段玉容却为族人痛心。

她不去就可足浑皇后，可足浑皇后自也不去就她，人逢喜事，她明艳眉眼又恢复往昔动人颜色，笑着招呼刘长嫣和几个在邺中的妯娌落座，双手习惯性的抚上小腹，感慨道：“总算天地祖宗怜悯，我也不算无福了。”

宜都王慕容桓在兄弟间排行第九，迁都后也携家眷从驻地回了邺城。虽然慕容桓一贯以奢华无度著称，宜都王妃却是个俏丽婉约的清净人儿，说话声音也极是婉转动听，当下笑道：“娘娘这等身份，自是荣华无极，福分无极的，只盼我等也能沾得娘娘一分福气，便是一生得到庇佑了。”

“九弟妹这话说的，谁不知你定是个有后福的。”可足浑皇后道。

宜都王妃欣慰一笑，也抬手抚上了自己小腹。她月份浅，是以还未显怀。

说话间，刘长嫣等人才知宜都王妃亦有了身孕，一时皆是惊喜相贺。

慕容恪兄弟间岁数相差不大，且多在盛年，这些年正是他们兄弟这一代人口大生产时期，一年到头，宗室里总有三五子弟降世的，大家吃满月酒送礼已是习以为常。但宜都王妃不同，她婚后多年无子，值此花信之年始结珠胎，在这个普遍早婚早育的时代，着实是不多见的了。

当然，刘长嫣是个例外，她和慕容恪年近而立才成婚，但成婚一年也生了慕容楷，慕容楷五岁上又得了慕容肃，后来者居上，算是堵了慕容儁私底下那张碎嘴。可宜都王妃算来，与慕容桓成婚已有十二年了，到这个时候才有孕，委实有些晚了。尽管慕容桓待妻子不错，宜都王妃心里却不好过，现下好了，刚迁都她便有了身孕，只觉邺城风水当真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