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赵旧时约 第53章 迁蓟

战事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待慕容恪平定苏林战乱，北地已是入冬，眼看年关又至，已是三年征伐，将士多已思家，慕容恪上书慕容儁，请求暂歇兵戈，待新岁再讨吕护。

慕容儁准之，随之而来的还有册封慕容恪为卫将军并诏其返朝的诏书。

早先兄弟俩就有多次通信，既攻克河北，慕容儁便有意加快迁都进程，而今又得玉玺，他自有趁热打铁称帝之意。

此次诏慕容恪回朝，便是要商议这诸多事宜。慕容恪也猜到了王兄的用意，布排好前线事宜，赶在新春前快马加鞭返回了蓟城。

慕容楷已经足足两岁了，在母亲和祖母教导下，已是熟知礼仪，见到慕容恪，虽然早就忘记了父亲长相，还是很有礼貌的下跪行了大礼，“孩儿拜见父亲。”

慕容恪对刘长嫣一笑，抬手令慕容楷起身，并问他：“听你母亲说，阿楷最近已经在学识字了，可有进益？”

慕容楷其实还听不太懂“进益”是什么意思，但看父亲威仪，还是童声童气地模糊答道：“母亲最近在教孩儿学字，学自己的名字，孩儿已是会了。”

他说得认真，刘长嫣却在一旁偷笑，没有拆穿慕容楷这个年纪连笔都握不稳的事实，“慕容楷”三个字，他勉强也就写得歪歪扭扭，还时常丢三落四。其实这么小的孩子，要说读书实在尚早，只是刘长嫣见他平日好动，便有心磨磨他的性子。

慕容恪动了动入鬓长眉，问：“那阿楷可知，慕容何意？”

慕容楷小脸一滞，第一次意识到牛皮吹大了，看看无视的母亲，支支吾吾答不出来。

慕容恪绝不是有心刁难儿子，他轻轻摸着慕容楷圆圆的脑袋，气息清华，“阿楷，我慕容氏，乃有熊氏之苗裔，世居北夷，邑于紫蒙之野，号曰东胡。后与匈奴并盛，控弦之士二十余万，秦汉之际为匈奴所败，分保鲜卑山，因以“鲜卑”为号。先祖莫护跋，于魏初率诸部入居辽西，从晋宣帝伐公孙氏有功，拜率义王，始建国于棘城之北。时燕代多冠步摇冠，祖乃敛发袭冠，音讹为慕容，有云慕二仪之德，继三光之容，遂以慕容为氏。”

最后，他轻轻问：“阿楷，记住了吗？”

他面泽从容，言语平和，温暖掌心轻轻拍在少儿额发，直令慕容楷满心困解皆化作孺慕与安宁，他似懂非懂地望着父亲，不自觉地点了点头，“孩儿省得，孩儿是慕容氏子孙，应有二仪之德，三光之容。”

至于二仪之德、三光之容是什么？他不知道。

慕容恪却是很满意了。

要午睡时，保母将慕容楷抱了下去，慕容恪牵着刘长嫣的手入了内间，夫妻两个一起说话。

刘长嫣帮他换了常服，问：“听说王上要加紧迁都事宜了，可是不久便要称号？”

其实刘长嫣的消息并不比慕容恪慢，早先慕容儁只是迁了军中文武至蓟城，开春后，多数王公甚至可足浑王后携后妃、王子、公主皆要陆续迁徙而来，如此一算，慕容儁应很快便要昭告天下定都蓟城了，称帝事宜也要提上日程。

早在出兵攻打邺城的时候，慕容儁就摩拳擦掌做准备了。

据传，当时有燕子筑巢于燕宫正阳殿之西椒，生三雏，项上有竖毛，同时凡城也进献异鸟，五色成章，群臣皆以为祥瑞。

慕容儁以此问群臣：“是何祥瑞？”

群臣皆称：“燕者，燕鸟也。首有毛冠者，言大燕龙兴，冠通天章甫之象也。而燕鸟巢正阳西椒者，言至尊临轩朝万国之征也。三子者，数应三统之验也。神鸟五色，言圣朝将继五行之箓以御四海也。”

慕容儁闻言大笑，在攻克邺城声称得了玉玺后，封奕与群臣即劝慕容儁称帝，慕容儁虽然推脱拒绝了，但离真正称号还会远吗？

倘是真无此意，何须大费周章拿群鸟说事？

这事传的神乎其神，多人皆信了，刘长嫣却是不信，她从小长在皇家，这套把戏瞒不过她的眼睛，不管是燕鸟、五色鸟，或是之前慕容皝对外宣称双龙游戏龙山解角而去之类传言，哪个不是为了下一步政治谋划作准备？哪怕她父皇刘曜当年称号，都没忘借管涔山山神托梦作噱头！

慕容恪刮刮她秀气的鼻梁，“阿陵就是聪慧！”

刘长嫣一笑，想到自入蓟城，算是过了许久清净日子，她日常在府中照顾高夫人和慕容楷，得空便去庄园视察织工娘子做工，这一年来绢布生产日日大增，米古随慕容恪大军南下也开拓出几条路子，带回的米粮为慕容恪缓解了不少压力。刘长嫣虽忙碌些，也算乐在其中。待迁都后，蓟城必是繁盛不可言说，人多了，恐也就无往日这般清净了。

当晚，与高夫人一同用过晚膳，夫妻二人一夜温存，待天亮时，刘长嫣不出意外地起晚了。高夫人善解人意，早在前一夜晚膳时就叮嘱慕容恪好生休息，让夫妻俩第二日不必过去请安了。

二人起身刚梳洗好，就迎接到了年前迁徙入蓟城的第一波访客——猗猗和弥弥。

本来猗猗和弥弥是要在年后随可足浑王后等一行过来的，但和龙宫中人事庞杂，可足浑王后日日忙得焦头烂额。虽然服侍过先文明王的太妃有子者皆随王子们在外开府，但如公孙夫人几个有女未嫁的太夫人仍在宫中，可足浑王后担忧太夫人们在龙城备受其扰，便请示了慕容儁请她们携公主们在年前先行迁徙过来。毕竟，南面气候相较龙城总更暖和些，对太夫人们身子也好。

若是旁人，自要先递了拜帖再来的，猗猗和弥弥不一样，她们二人是王室公主，慕容恪是她们四兄，来四兄府上自是如回自己家。

姊妹二人先去给高夫人请了安，顺便带了公孙夫人给高夫人准备的礼品，而后弥弥风风火火拉着猗猗去了四兄四嫂处。

猗猗进门先柔顺端庄地给四兄、四嫂请了安，弥弥简简单单行了礼，就对着慕容恪一脸崇敬，感慨道：“阿干，我听说你好厉害，廉台一战打得那个传说三头六臂的冉闵丢盔卸甲，你不知道，这事在龙城传得沸沸扬扬，大伙都好生敬佩你呢！”

慕容恪揉揉她的圆脑袋，“再厉害不也是弥弥的阿干，阿干好生打天下，将来才能给弥弥和姊姊寻到更出息的儿郎！”

猗猗这两年年纪渐大，已是许人家的年纪，早前公孙夫人就已经张罗合适人选了，听慕容恪此言，并不接话。

弥弥也已懂事，但她孩童心性，并不觉此如何，只昂头望着自家高大四兄，道：“那我也要嫁给一个像阿干这般能征善战的大英雄。”她似迫不及待又问：“阿干，你军中有吗？教他与我作驸马！”

刘长嫣一呛，望着那一大一小的二人险些喷笑。

猗猗忙拍妹妹，教她莫胡言。

弥弥不以为意，只天真地望着她四兄，口水几要流下来。

她个头还不到慕容恪腰间，慕容恪望着这个小人儿，蹲下身来宠溺地给她擦擦，“自然是有的，便是没有，阿干也给我们弥弥寻去。”

弥弥顿时眉开眼笑，晃着慕容恪的手臂，直说“阿干最好”。

中午留姊妹二人吃了午饭，席间又是一阵欢声笑语。猗猗与弥弥虽不是高夫人所出，但因她与公孙夫人交好，兼之姊妹二人可心，素日多有疼爱，在宫中时，高夫人每每做了吃食，总要送与姊妹二人一份的。

待慕容恪与刘长嫣回房，刘长嫣说起猗猗婚事，道：“猗猗性子柔和，听说公孙夫人挑了诸多才俊，皆不可心，现下来了蓟城，军中将领云集，想是总有好的。”

慕容恪却未接话，刘长嫣莞尔，问他：“怎么了？”

“王兄，似有和亲苻秦之意。”慕容恪揉了揉眉心。

这几年，燕国攻克河北，苻健也没闲着，一度向东攻克许洛，待彻底平定冉魏，燕国与秦国大军迟早遇上。但现下吕护盘踞鲁口，青州尚有段龛割据，大大小小的敌寇荡平，也非一息之事。慕容儁便打算先交好苻秦，待彻底平定青冀，再谋西进。

至于如何交好，自然是用千百年来不变的老法子——和亲！

慕容儁不是没有适龄女儿，宗室里也不是没有合适的贵女，但疏不越亲，在迟早与苻秦开战的情况下，前者他未必舍得，后者又分量不够，最合适的就是从身份适中的姊妹中选一人了。

刘长嫣沉吟，猗猗正是合适人选。

历来同姓不婚，和亲通婚在鲜卑各部里，早是上百年来的俗例了。这些部落贵女很小就有意识，将来终有一日要远离父母与故土。莫说在草原，便是江南士族，女子一嫁千里，至死不见父母兄弟的也多的是。所以古来人便认为，成婚对女子来说是新生——剥离故土血肉，重新换个地方生长发芽，长成如何全赖自身。

慕容皝十几个女儿，多是外嫁他部。有些年长的或已去世，有些或是随夫君游离他方，有些更是随着慕容部崛起，随夫家一起成了父亲和兄弟们铁蹄下的血肉。即便是慕容恪，也多早已不记得这些姊姊妹妹们散落何处了。

他唯一印象深刻的，便是与猗猗和弥弥同胞的九公主。

这位九妹妹小字蕤蕤，和弥弥性情、容貌皆生得十分相似。慕容恪每次出征回来，蕤蕤都会追在他身后唤着“阿干、阿干”，然后将偷藏的蜜糖分与他。可惜迁都龙城之前，蕤蕤就被父王远嫁去了拓跋部，十年来手足再未见过。他只记得当时风沙莽莽，才十二岁的蕤蕤穿着厚重的嫁衣扒在车窗上哭得断肠，被车马无情载着越走越远，现下她已是好几个孩子的阿磨敦了。

刘长嫣握住他的手，道：“西秦太子苻苌智勇兼备，年少英雄，亦是良配的。”

她与苻健少时相识，在邺中时也听过他膝下几子之名。苻苌英勇贤孝，以嫡长子而立太子。余下，苻生天生而少一瞳，性情阴翳，符柳则年纪尚幼。

既是和亲，慕容儁又不傻，如何也会选太子苌，而非王公一流。

苻苌年纪虽长些，但因这两年忙于战事，苻健倒未来得及给他赐妃。

还有就是，文玉......

刘长嫣想起那个天资过人的少年，不免又念及石世，她掩下心伤，心觉苻坚的可能性也大些。慕容儁若要和亲，必选苻苌，但若苻健不欲慕容氏女为太子妃，而要另择他人，便不会选自己的儿子，因为他若选自己的儿子，断不能越过未成亲的苻苌，所以只能在侄儿中选。这其中，年级最合适的正是苻坚。

至于为什么苻健不自己纳入后宫，刘长嫣觉得，她对阿罴大兄还是有几分了解的，他不是这类人。

倘是文玉的话，就好了。

其实还有一种，那就是，不和亲。

她抬头时，目光正和慕容恪对上，两人心灵相通。

国祚绵延人人有责，但若次次都以青葱少女微弱之肩相抵，要他们男儿血气何用？先时力量弱小，草原各部除因遵循同姓不婚之礼外，彼此通婚的最大目的便是要加强各部的联合以抵抗天灾**，而今燕国步步强盛，敌对部族皆匍匐脚下，实不必要再以和亲的方式换取利益了。

慕容恪虽未眼见，却能想象到姊妹们离合悲苦。阿陵身困石赵十八载，已令他饱尝锥心之痛，何况姊妹们十岁出头便离了父母，一去便是一生悲欢祸福难料？

慕容恪虽返回蓟城，但方平冉魏，再加内外与迁都事宜，日日忙得不曾停歇，新春是刘长嫣和慕容楷陪高夫人一起度过的，慕容恪则与在众兄弟子侄奉慕容儁返回龙城祭告太庙，筹备迁都事宜。

晋永和八年，慕容儁正式昭告天下即皇帝位，大赦境内，建元元玺，这一年正式称元玺元年。

慕容儁署置百官，以封弈为太尉，慕容恪为侍中，阳骛为尚书令，皇甫真为尚书左仆射，其余封授各有差。并追尊祖慕容廆为高祖武宣皇帝，父慕容皝为太祖文明皇帝，立其妻可足浑氏为皇后，世子慕容晔为皇太子。

二月，皆自龙城迁于蓟宫。

燕国开始蓟城时代，除周遭几个割据势力，燕国已地跨幽、冀、并、平四州，近乎与关中的苻秦政权平分了黄河流域，至此挣脱晋室，从两晋的附属势力彻底蜕变为逐鹿中原的帝国。